第106章 一七零五
作者:雪山格桑   雪域格桑最新章节     
    1705年,康熙四十四年,藏历第十二饶廻木鸡年,西藏历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年份。
    这一年,六世达赖23岁,桑结嘉措53岁,多尔济61岁。
    从去年岁末,桑结和洛桑就开始筹划第二届小召法会,决定实施“亮印”行动。
    小召法会如期登场。前六天的内容与去年相同,但是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到空气的紧张,像是要发生某种大事似的,八廓街上彻夜都是转经的人流,热结巴、乞丐、流浪者,一个个情绪亢奋,整宿在外边结队游走,呼喊着什么,满城的狗在不停吠叫。有人期待,有人惶惑,有人惊恐,但都在等着那一刻的到来。
    二十九日这天的“驱鬼”终于冲决这种复杂气氛的无形外壳,拉萨顿成一座喷发的火山。当“鬼”从大昭寺殿堂跑进院子后,众人在等待观看掷骰子场面,这时却听见大法号短促吹响,佛旗招展,表示要宣布重大事项。只见身着官服的却杰在回廊上宣读了五家黑作坊的罪状和应得惩罚,这立刻激起了听众的极大愤慨,这时,却杰话锋一转:“现已查明,残害众生的幕后黑手,就是顶着汗王桂冠的多尔济。”
    人们先是一楞,旋即怒吼起来,还未等掷骰子进行,糌粑团就狂泻而下,强久林寺喇嘛连金刚舞也不及表演,就押着“鬼”向寺外走去,那“鬼”喊着“自己完蛋了”,作着奔逃状。人们这才发现,“鬼”的后背缝着一块布,上面绘有人头像,一看就知所指,遂骂声四起。从这届之后,小召法会都在扮演者的衣服后背上画一个鬼形,表示他只是“背鬼人”。
    “背鬼人”逃出院子,立陷群情激奋的汪洋,外面的场面只能用惊骇、恐怖来形容,若不是大毛提前预作防备,怕是非出意外不可。饶是如此,仍不时有拳脚飞来,连强久林喇嘛们也着着实实挨了不少。八廓街早己水泄不通,就这样走走停停,人流犹如熔岩汇聚到鲁布旷地。
    今年制做的朵玛特别高大,像一座塔屹立在中央,周围密密麻麻插着幡幢,扯着风马。大毛率直属民兵大队全部出动,围成一个大圈,“背鬼人”被带进圈内,这才得以躺在地上休息。这次的“背鬼人”叫固仁,家住达孜,是直属大队的民兵,因这次表现出色,受到六世达赖赏赐。后来固仁家中世代做此营生,虽很富有,仍不免受歧视。
    接下来是最后一场法会。先由三大寺和上下密院三千僧人唪经,场内立即安静。甘丹池巴诵大明咒,宫中喇嘛一百零八人跳起洛桑编导的金刚神舞,舞姿刚劲、活泼,令人耳目一新,尽皆欢悦。舞毕,从布达拉宫方向传来宏亮的大法号声,人们知道是当今佛爷来了。待仪仗队接近会场时,各种法器震天价响起,二十四骑手各举一面五色佛旗,为六世达赖法驾荡开一条通道。各色仪仗后面,一顶明黄大轿缓缓移来,这还是顺治帝赐给五世达赖乘坐的。
    这是洛桑坐床后,首次公开以六世达赖名义出席法会,在场者纷纷合十顶礼,不少人激动地跪下。进场落座后,洛桑先诵《吉祥天女咒》,祈求并感谢天女护佑,接下来,领诵《大悲咒》,祝愿众生安乐、雪域祥和,最后开示一偈:
    黄边黑心乌云,
    预示冰雹将临。
    非僧非俗魔鬼,
    圣教佛法祸根。
    开示毕,锣鼓急促响起,唢呐、腿骨号发出尖利怪异的声音,乃琼护法在数十名侍从簇拥下,手持大刀,旋风般入场,开始降神:只见他披挂盔甲,在场中央跳跃挪移,狂舞一番,口中念念有词。随着乐器停止,大神退下。大神助手察视沙盘后,奔到六世达赖前,跪下,大声禀报道:“大神降喻,拉昌汗亮印。”
    这时,卸甲后的乃琼巫师射出金刚火箭,朵玛熊熊燃烧,火枪、土炮一时间炸开了锅,震耳欲聋,在山呼海啸般的“亮印”声中,“背鬼人”乘马向北飞逃而去。
    星星被直冲云霄的声浪吓得躲到云层后面,偷窥这千年古城从未有过的奇景。
    阿旺和色朗觉得今夜的洛桑让人刮目,是那样威武高大。
    江央随学员班来的,她深情的望着佛爷,激动地又是哭又是笑,巨大无比的幸福笼罩着她。
    卓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她终于确认后,默默地跪伏在地,深深顶礼。
    阿波也在人群中,她觉得佛爷面熟,但又笑着摇摇头,心想不可能。后来确知了事情真象,她和老板娘商议把酒店刷成黄色,客人骤然增加了不少,至于当时约会的情节,自然由她编排了。
    事发突然,来势汹汹,多尔济明白再无法在藏中立足了。大门每日紧闭,但总有少则数百多则上千的人,在外面呼喊喧嚣。可是这样被撵走太丢面子,他咽不下这口气。佳莫倒是冷静,劝慰道:“这件事显然是桑结在幕后操纵,我们可以答应退出西藏,但要求佛爷必须撤换第巴,利用藏中有人对他不满,顺势除掉,汗王日后……”
    “好,就依王妃的主意办。”
    圣城连日来的混乱,令三大寺的活佛们忧心不已。这不,有人在汗王府围墙上画了个大大的“黑心”,周边抹上一圈黄,要声讨黑心贼,再不出面,保不住有人要登房揭瓦了。这些情况禀告过六世达赖后,领法谕后,三大寺各派出代表前去劝说拉昌汗。
    面对三大寺代表,多尔济仰天长叹:“父王浴血奋战,我多尔济一心护黄,想不到有人不容,也罢,莫因我一人搅得雪域不宁,近日即可返回安多。然多年来,我观第巴大人表里不一,他说我黑心黄边,我看他更像是红心黄边,佛爷年少,此人留下必为后患。为黄教计,撤掉第巴,我即动身。”
    代表们答应将他的要求禀告达赖佛爷。
    佳莫又提出,汗王府修造花费巨大,望予补偿。
    代表们入宫禀报,听了多尔济撤换第巴的要求之后,洛桑发火了,这是他坐床后头一回真正动怒:“这两件事能往一块扯吗?他一个蒙古王公,有什么资格干预藏中之事?第巴大人的劳苦功绩暂且不讲,他是由五世佛爷任命,朝廷认可并且加封法王的,多尔济以此要挟,正暴露了他的野心。尔等身为三大寺代表,不能据理驳斥,反替他上达,是何道理?”
    思忖半天后,他唤来丹珠尔,命他前往汗王府,商议王府建筑补偿金额,从宫中库银中拨付。
    桑结听说此事后,次日来到宫中,表示愿意辞去第巴一职。
    洛桑吃惊地问:“阿伯怎有此念头?”
    “辞职一事,早有此想,并非因多尔济的缘故。算来在任已有二十余年,辛劳半世,唯一欣慰的是,没有辜负五世佛爷重托。佛爷年轻有为,才华过人,亲政之后,必可一展宏图,第巴府中达瓦、却杰等人堪能胜任。年岁不饶人,近年来我常感身体困顿,精力不济,辞官后,准备将几部未完之稿续写成书,这对佛教对众生也是一件大功德。另外,佛爷准我辞职,好歹大面上也算给了多尔济一个台阶,这样也好促其早日成行,防止夜长梦多啊。”
    洛桑能够理解桑结的诚意,也完全能听出话中深意,只是情感上颇为不舍。
    “那以后还能看到阿伯么?”
    桑结大笑:“当然能,以后会常来宫中拜望佛爷的。”
    “阿伯莫走远,把宫中所属的贡嘎庄园送与阿伯,有事也好就近请教。每每思念阿伯的苦心培育,洛桑无以报答,唯愿阿伯保重。”
    二人拉着手,泪眼相对,颇为伤感。
    临走,桑结解下袍带所系白松石,道:“今日辞官相别,无以为赠,就送此物为念吧。这还是那年其其格拜师学画送我的,据说系五台山大喇嘛所赠,圣地之物,望菩萨保佑佛爷吉祥如意。”
    隔日,大昭寺前贴出布告,内云:桑结嘉措因体况不佳,请辞第巴一职,其在位二十余载,众生安乐,雪域祥和,文化典籍,诸多贡献,虽极力挽留,念其去意甚坚,故准。特赐贡嘎庄园一座。第巴一职,着达瓦暂为代理。
    同日,遣使上奏朝廷。
    三月下旬,多尔济率家眷、属下踏上离藏之路,启程那天,达瓦代表六世达赖和第巴府前往送行。队伍中有两乘小轿,一乘中坐的是王妃佳莫,另一轿内是手脚被缚且堵住口的金花。小红念及故主之情,也去送行,互道珍重,洒泪而别。
    洛桑和桑结在宫顶目送,一直等这一队人马拐过山脚,方步下平台。
    多尔济出藏,第巴府内事务交接后,桑结派仆从格楚去新庄园主持,自己仍住仲麦家中。旺秋已有半年多身孕,江央代其在医学班执教。桑结离任时再三叮嘱却杰:“民兵,特别是北路民兵的备战,万不可松懈。”桑结的担心是不无道理的。其实,小召法会一过,多尔济即刻向朝廷上奏,内称藏中局势不稳,遭第巴极力排斥云云。动身前,又给五世班禅送去一封告别信,并派道布登加急知会安多方面。
    多尔济的奏折直接送到了承德。山庄的正殿澹泊敬诚殿和寝宫烟波致爽殿刚刚完工,皇帝大悦,正忙着作诗,尤其对寝宫的优雅环境赞不绝口:“四围秀岭,十里平湖,致有爽气。”康熙正在兴头,对藏事颇有些不耐,不由对臣下连连感叹,老达赖在日,六十余年无事,如今却三天两头生出事端,于是差遣理藩院官员下去调解。官员请示如何调解,康熙想了想说:“让他们都安生些,就维持目前这种状况吧。”钦使一入安多即得知拉昌汗已被逐出西藏,连面也未见就返回京师。情况上报后,康熙只好静观再作决断。
    多尔济是四月中旬到达七王爷大帐的。
    “老十啊,当初要是答应第巴的条件……算了算了,过去的事不说了,现在兄弟们就剩你我二人,在这里先住下吧,以后你会知道,从侄辈那里讨碗饭吃有多难。”
    岁月无情,当年何等英姿勃勃的七王爷,已年近八旬,垂垂老矣。
    “七哥,我不会在此久留,父王开创的大业,就靠我兄弟二人复兴了。”
    “现在连你这最后一股根都让人家拔了,还谈什么大业。”
    “就算不谈大业,这安多也非立足之地,南有藏区,北近漠南蒙古,西靠准噶尔,东边即汉人地区,安多正位于当中,再远的不提,咱们知道的厄鲁特、俺答汗、林丹汗、却图汗,哪一个能长久?七哥应为和硕特作个长远打算啊!”
    “只可惜这些侄子们没有十弟这般目光,什么时候等我一闭眼,用不了多久,这块地方就归准噶尔了。”
    多尔济淡淡一笑:“七哥不必气馁,机会就在眼前。”
    “此话怎讲?”
    “一路走来,细细盘算,咱们有三大优势,可保大功告成。”
    昏昏欲睡的老扎什打起了精神。
    “第一呢,有七哥手下一万精兵,第巴的民兵不过乌合之众,远不是对手。第二,我刚被撵走,正可利用藏人的麻痹,乘虚而入。第三——”用手指了指天,解释道,“七哥想必还记得当年为父王测雨的笨教老喇嘛胡图吧,他的孙子得自祖传,善观天象,现在布达拉宫上密院培训驱雹法师,我与他多有结交,故探得今夏拉萨河谷一带多雨,对我进兵极为有利。”
    “有道理,有道理啊。”七王爷振奋了。
    “小弟对藏中山川地理甚为熟悉,自当前驱,七哥坐镇安多即可。一俟战事结束,迎请七哥主掌全藏,小弟随侍左右效力。”
    老扎什乐开了花,雪白的须发不停抖动,额头聚成几道深沟。
    二人连日密议,无第三人在场。密议中,扎什提出两点顾虑:“一是精锐尽出,准噶尔偷袭怎么办?二是粮草军饷数额庞大,需多方筹集。”
    对于头一条,多尔济说:“去年曾托信使捎话,愿与阿拉布坦结为儿女姻亲,他也颇为愿意,只是小儿尚幼,未谈及婚嫁,我想不妨现在就送去,留住彼处,待长大再迎娶其女。他知我在安多,必不会引兵来犯。”
    佳莫听得此事后,提议由小丽护送乌云和丹衷前往准部,顺便代为看望阿妈,多尔济答应了。佳莫私下对小丽说:“看来王爷不甘寂寞啊。”小丽嘴中正叼着一朵金黄的迎春花,未答话。佳莫又说:“藏中放眼是高耸的雪山,这里却平展无垠,牧草连天,真想住下不走,唉,也不知大师兄现在怎样了。”小丽仿佛没听见,只顾低头采花。
    接下来一段日子,多尔济游走于侄辈之间,动员助饷,并作出慷慨许诺,重点是罗布藏丹津,答应事成之后,将整个藏北划为其领地,罗布藏大喜,捐助出大批银钱物资。
    安多草原上空乌云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