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蚍蜉撼大树
作者:沐晓杨   仵作天娇最新章节     
    秦桑不知不觉,已经听到泪流满面。
    她终于能明白,为什么那两人愿意为沈云初做到如此地步。
    他们曾经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泞里,绝望得仿佛看不到尽头。
    沈云初是他们遇上唯一的好人,他们想让好人清白得离去,为此,他们宁愿付出一切。
    可秦桑还是固执地问道:“那大人您呢,又是为了什么呢?”
    唐以临看了她一眼道,慢慢走到桌边坐下道:“说出来你也许不会信。刚考取功名时,我曾经有个现在想来十分天真的心愿,就是希望能让天下清平、世间再无冤案。我怀着一腔热血进了大理寺,可是仅仅一年之后,我就知道自己错的离谱。大姚的朝堂早被一群宦官把持,再多的证据和真相,也敌不过周秉言的一句话,敌不过内廷司的干预。”
    他在最绝望彷徨时,想到了曾经参与追捕青面盗时见过的那名女子。
    她是那样勇敢、那样无所畏惧,哪怕女人最为在意的容貌多了道伤疤,她也仍是骄傲地笑着,出门时从不以帷帽遮掩,好像什么都不能把她击溃。
    于是他鼓起勇气,在某次案子偶遇时,对她提出了去鸿楼的邀约,说自己有些事想不明白,希望能由沈娘子的解惑。
    提出这个邀约时,他原本并不抱什么希望,因为那时沈云初是被众星捧月的英雄,而自己只是大理寺里的无名之辈,没想到她竟然同意了。
    鸿楼厢房里,唐以临借酒消愁,将心中的郁结和盘托出。不知为何,虽然这只是第二次见面,可他全然信任沈云初,甚至敢在她面前破口大骂被周秉言掌管的内廷司。
    最后说他想要辞官回乡,哪怕当个闷头种田的农夫,也好过一次次无力地面对被迫舍弃的真相,提醒他这世上根本没有他想要的正义和公道。
    可沈云初却问她:“你觉得这件事很重要吗?要斗倒周秉言,实现你心中的清明之愿?”
    唐以临认真点头,随即又觉得可笑。
    自己现在只是官职低微的大理寺寺正,周秉言却是皇帝身边只手遮天的权臣,他们之间的地位差别何止云泥。
    沈云初却笑了笑道:“既然很重要,那就去做,为何要退缩呢?失败又如何?失望又如何?只要你不放弃,不被他击垮,五年、十年、二十年……蚍蜉撼大树又如何?也许在某一天,这棵参天大树就能被你找出裂痕,彻底倒在你脚下。”
    沈云初那时没能料想到,正是因为她自己的这句话,在她死后,所有人都快忘却她时,有人用了整整八年,为她追查一个真相。
    当唐以临站在沈云初的尸体前面,当他说出的疑点并未被写进验状时,他唯一庆幸的是,自己没有在一年前绝望离京。
    他让画师仔细画下现场的布置,自己偷偷又验了一次尸,把当时的卷宗抄下来反复翻阅,记下一个个疑点。
    在此后的几年里,唐以临废寝忘食地查案,不要命地往上爬,成为了人人闻之色变的酷吏,终于在三年前坐上了大理寺少卿之位。
    他有了更大的权利,能顺着沈云初死前的轨迹继续追查,终于查到化名改扮为内廷司贩卖私盐的青面盗,查出了所有真相。
    可沈云初早已以自杀定案,柳元也躲回了乡下,周秉言依旧是那个只手遮天的提督太监,他想要翻案实在太过困难。
    蚍蜉撼大树,仅凭他一个人还不够。
    于是他去找了沈穆,沈穆何尝不想亲自为女儿报仇,可他还有一大家子儿孙的安危要顾虑,那也是沈云初想要保护的家人。
    可沈穆带他找到了阿木。
    那一年,阿木陪着沈云初去追查青面盗,同沈云初一起遇袭,然后被他们抛到护城河中企图毁尸灭迹,可他命大竟然没有死。
    当沈穆找到他时,他已经在一户农家躺了整整半个月。
    得知沈云初的死讯,阿木本想以死谢罪,可沈穆告诉他,要留着他这条性命,不管用什么法子也要恢复一身本事,因为他还有用。
    后来,唐以临和阿木用了很长时间来计划这件事,直到确保每个环节万无一失。
    到了最后时刻,他还需要一个人来作为揭露整件事的引线,大理寺考核仵作的那日,他知道这个人终于来了。
    当秦桑终于听完了整个故事,心中五味杂陈,她低下头,似是问他也是问自己:“所以,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吗?”
    唐以临却摇头道:“没有,哪怕面对这般汹涌的民意,周秉言还没有被彻底放弃,圣上到底舍不得将他定罪。一旦他有机会反扑,迟早会查出此案中的种种疑点。”
    他深吸口气道:“所以我们的计划里,还缺最重要的一环。”
    秦桑听得心中一跳,猛地抬头,看见唐以临嘴角浮起抹笑容道:“还缺一个大理寺官员的死。”
    秦桑瞪大眼,随即大声道:“不行,您不可以这么做!”
    唐以临却笑着对她摇头:“这决定是我早已做好的。夕娘没有说错,只有死人才最安全。陆昭交上去的那本账本不是宋远山亲手所写,是他被拷问后交代出来,由我伪造他的笔迹写的。那本账本,就是我们的计划中,唯一可能被戳破的漏洞。”
    秦桑听得怔住,未想到他竟然胆大到如此地步。
    唐以临苦笑道:“要斗倒周秉言这样的权臣,除了周密的计划,还得需要一点勇气和运气。目前为止,我的运气都很好,尤其找到你这位得力的帮手。”
    他抬了抬下巴道:“所以,这次一定不能让周秉言有反扑的机会。如果我因他而死,不光是民间,连皇帝也会忌惮周秉言在狱中还能逼死四品朝臣,必然不敢再留他。”
    秦桑望着他决绝的面容,知道自己说什么已经无用,泪水不受控制地往下流,虽然发生这么多事,在她心里仍把唐以临当作可以尊敬仰望的良师。
    唐以临却看着她笑了笑道:“利用了你,我确实对你有愧,但是我也为你准备了一样大礼,不知能否弥补?”
    秦桑听不明白,用衣袖擦了擦泪,接过唐以临递过来的一封信。
    唐以临道:“你把这封信交给陆昭,就说是你发现了此案的隐情,发现我想畏罪自杀,就逼我写下了这份遗书。其实聪明如他,应该早就猜到了真相。可他这个人为了达到目的,向来不惮利用任何手段。所以你把这封信交给她,便是帮了他一个大忙,他必定会对你另眼相待,往后也会对你多一份照拂,必要时拉上你一把。”
    他似是犹豫了一会儿,招手让秦桑靠近,在她耳边很认真说了几句话。
    秦桑听完,突然明白他为何要帮自己一把。
    此案还有其他隐情,但唐以临已经没法再查下去,只能交给她来做。
    唐以临交代完所有事,突然提高了声音道:“金裳,我知道你有野心,虽不知道你所图到底为何事。可你身为女子,若要往上更进一层,必定会走得更加艰险。希望无论何时,你能记得我当初的话:要时刻守住本心,做应做的事。”
    秦桑忍住汹涌的泪意,朝他郑重行了个礼道:“多谢大人照拂提点,我本名是秦桑,还请大人记住。”
    唐以临一愣,却未再追问,只是笑着对她点了点头。
    当秦桑离开后,唐以临独自坐在屋内,突然想到秦桑曾问过的那句:“你和沈娘子有过情愫?”
    他那时并未承认,因为对沈云初来说,大概根本不会记得自己的名字。
    可怎么会没有仰慕呢?从第一次见到她,就像仰望天上明月,无需独占光华,只要她还挂在那儿发光,便觉得世间无处不好。
    如今明月不再,能随月光而去,也是件快事。
    他将准备好的酒拿出,为自己斟满时,好像回到了曾经和沈云初唯一一次对饮的时刻。
    他抬起眸子,望向影子般坐在对面的女子,笑得无比畅快。
    那个名字无数次盘旋在胸口,却从未敢对她喊出。
    云初,蚍蜉撼大树,我做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