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没有谁一身锦绣
作者:情何以甚   赤心巡天最新章节     
    祝唯我想了想,说道:“好像是没有谁知道……也没有人问过我,所以我也没有说过。”整个枫林城域的人,都陷进了幽冥与现世的夹缝。那些知晓枫林五侠之名、确然被所谓枫林五侠行侠仗义过的人,全都不复存在。在姜望想来,这才是杜野虎能够在庄国继续待下去的原因。而如果这件事被人知道了呢?先前那一战,从头到尾都是林正仁的布局风格。仅靠杜野虎自己,是绝对想不到藏身在第一重阵眼等待突袭的。从这一系列的战斗布局里可以看到,至少林正仁是知道他对杜野虎的感情的。所以当初他们结义之事,九成九已经暴露。虽然暂时还不知道是怎么暴露的……这件事暴露出来了,以庄高羡、杜如晦这对君臣的性格,怎么可能对杜野虎放心?所以杜野虎如果还想要在庄国待下去,这一次的厮杀,就有了必要的理由……现在杜野虎唯一需要掩饰的,就是他知晓枫林城真相一事了。唯有他相信了姜望才是枫林城域覆灭的元凶,才是勾结白骨道的那个人,他才有仇恨姜望的理由。姜望迅速理清了思路,感受着胸口位置的隐痛,不由得苦笑道:“他的锏确实很重。”这么些年来,谁都没有虚度啊……杜老虎那一身恶虎煞,竟不知是如何才能熔炼出来。要刀口舔几回血,要鬼门关前走几遭?祝唯我轻轻瞥了姜望一眼,随口道:“我记得你不是个手软的人……算了,我找个机会帮你杀了他。”“别!”姜望一下子坐起来。牵动伤势,不由得‘嘶’了半声。迎着祝唯我疑问的眼神,他解释道:“我相信杜老虎。”祝唯我立即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抬了抬下巴,对着他:“哪怕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姜望语气坚定地说:“哪怕如此。”他和杜野虎对话的时候,杜野虎在所谓关于“叙旧”的反问之后,就很直接地说道——“问你还记不记得我藏在床底的好酒?”在当初枫林城道院的那个外门宿舍里,众所周知,好酒早就被分着喝了,杜野虎藏在床底的,都是劣酒。是他每次花光了银钱,又馋酒馋得要命,才会勉强用来治治酒虫的最差的那种酒。用赵汝成的话说,就是狗都不喝。当然,为这一句话,赵汝成少说挨了半个月的打。既然那一句话里,好酒是假的。所以曾经的志向也是假的。所以是不是庄国人也不重要。所以这一场战斗,并不是他的真情实感。杜野虎向姜望传达的消息——是所有的一切他都记得,他与姜望在同样忍受!而他出于某种不得不为的原因,才这么毫无保留地对姜望出手。他需要姜望的配合。所以才有了姜望横冲直撞的剑势。其实战斗到了那一刻,姜望又怎会相信林正仁的真身就藏在那个小坟包里?以他的战斗才情,又如何会在战斗中接连犯下那么多错误?人都是会犯错的,他需要叫人知道,他姜望也是如此。他假作相信,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不对杜野虎补剑、同时可以迅速离场的理由——他受了伤,他找不到林正仁的真身,他担心杜如晦追来,所以他只能离开。在林正仁始终不露面的情况下,再打下去,已经没有了掩饰的可能……他总不可能真的把杜野虎生机全部斩绝。所以他需要那样一个“失误”,好让自己合情合理的退场。而因为他一贯以来的强大,要那样自然的“失误”,反倒比争胜更难,难过百倍千倍。自枫林城覆灭,不,自杜野虎被九江玄甲征召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说过话。杜野虎来信里说好的一起过年,兄弟重逢,说他要如何如何衣锦还乡……再也没能实现。家乡不在了。后来潜入九江玄甲军营里的那一次,姜望也只是偷偷看了杜野虎一眼就离开。他知,他不知。算起来这一次才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重逢”。可惜没有喝酒,没有碰拳。没有欢呼雀跃,没有谁一身锦绣。只有浑身浴血的兵煞,只有万里遥途的霜尘。彼此对彼此痛下杀手。杜野虎在无边火海中不退反冲,在焚身灭骨的伤势中往前争杀,固然是完成了他取信于庄庭最重要的一环。同时也是把自己的性命,完完全全交付到了姜望手中。但凡姜望的手抖一丝,或是对杜野虎有一丁点怀疑,他就已经被彻底抹去。甚至于就算姜望完美地演完了那一场,把一位顶级外楼修士不该有的失误,演得顺理成章。把他对于庄国更高层强者出现的紧迫感,演得入骨三分。杜野虎的性命,还是系在那不知会不会出现的杜如晦身上。杜如晦会不会出现,杜如晦会不会救他,杜如晦会不会相信……都是问题。杜野虎都把自己的性命捧在了这里,悬在姜望的剑下。他怎么可能不相信杜野虎?!姜望的“配合”,是建立在杜如晦一定会救杜野虎的情况下,才算是完满。否则的话,伤成那样的杜野虎,说死也就死了……因而在遇到杜如晦的那一记山河刺时,姜望的第一感受,是松了一口气。其次才是怎么应对杜如晦的那一击。见姜望如此坚定,祝唯我也不说别的,只道:“在你昏迷的这两天里,有两件事,可能跟你有关。”姜望勉强坐着,手撑在地上,让自己的状态更轻松一些:“哪两件?”“第一件事,楚国来了一个叫楚煜之的人,问了是谁给萧恕收的尸,然后给了连横七颗元石,在萧恕的坟前上了几炷香就走了……你认识吗?”“他是萧恕志同道合的朋友。”姜望说道:“想来那七颗元石已经是他的全部。”祝唯我点点头,又道:“第二件事。大楚淮国公发布无限制逐杀令。颁行整个南域范围,使天下逐杀易胜锋。任何人只要能摘下易胜锋的人头,就可以到淮国公府领赏。奖励是元石千颗,外楼级法器一件,超品道术一门,灵识凝练之法一部。且淮国公府承诺杀人者的安全,使其不受任何势力报复……”他瞧着姜望:“我记得你跟那个淮国公府的小公爷关系很好,这事与你有关吗?”姜望愕然!先前遭遇伏击的时候,他就想过,潜伏在暗中的对手,会不会是易胜锋。他早就通过淮国公府,知道易胜锋一直在收集有关于他的情报。知道易胜锋一定是对他有很多了解的,是最可能针对性伏杀他的人。他也做好了一决生死的准备。但没想到的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易胜锋都没可能再出现了……楚虽败于河谷,亦是南域霸主。左氏乃是大楚千年世家,是有能力左右大楚朝局的豪门。淮国公府的无限制逐杀令,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易胜锋从今往后,除非不出南斗殿半步,不然永远都陷在危险之中,从此朝不保夕,惶惶不可终日!此刻他坐在不赎城的囚楼中,想起第一次踏进淮国公书房时。那位老者说——“孩子,我现在只想看看你。”他感受到了真切的情谊。楚非故土,却叫人生起故乡之情!姜望叹道:“易胜锋是我的生死大仇……从儿时恨到现在。”“何等样大仇?”祝唯我以为他是开玩笑,笑道:“他抢了你的拨浪鼓?”姜望表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有什么问题吗?”祝唯我问。姜望叹道:“我以为师兄你这样的人,是不会知道拨浪鼓为何物的。”祝唯我轻咳一声:“师兄也是有童年的。”姜望想了想那位爱听墙角的师嫂,识趣地止住话茬,转而解释道:“我与他从小就是玩伴,每天形影不离。当年南斗殿七杀真人择徒,对我们说只会选一个人走,他就把我推进了河里……后来我进了城道院,而他就在南斗殿修行至今。”虽然姜望这番话说得很是平静。但是一个毫不犹豫把朝夕相处的玩伴推进河里的孩童,实在叫人感受得到一种似乎与生俱来的酷冷。“他们倒真是天造地设的师徒。”祝唯我如是评价道。“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他一直想杀我,我也一直在给他机会。”姜望道:“不过现在他得先活下来才行。”祝唯我笑道:“如果他没有躲在南斗殿里的话,活下来的难度有点大。”姜望一时也笑了:“仗势欺人的感觉还不错!”笑了一阵,祝唯我打量着他道:“伤好点了吗?”姜望收下了祝师兄的关心,说道:“好多了。”“你走吧。”祝唯我道。姜望略愣了一下,便点头道:“好。”然后起身。尽管此刻他的身体还很需要将养。尽管他一直是用意志力在压制痛苦。平生不欲叫人知。他想了想,对祝唯我道:“杜如晦那边,我怎么想怎么觉得有问题。他那一记锥枪虽然是为了试探我,但我如果真的受了伤,真的扛不住呢?他怎么敢冒这个险,公开杀我?我想他们肯定有什么阴谋存在,师兄你要多加小心。最好……可以出去避避风头。”“如果一切如你所说,杜野虎很可靠,而杜如晦对他有疑心,那他的那一记河山刺,反倒顺理成章了。”祝唯我平静地分析道:“他知道我会去救你,他认为你不知道我会去救你。所以他知道你不会死,但是他可以看你生死间的反应。”“而且他的河山刺,还有别的作用。”祝唯我的手顿在枪锋上:“逼得我来救你,阻止我去杀林正仁和杜野虎。”姜望沉默了半晌,他已经知道,祝唯我和杜如晦之前交过了手。他在警惕杜如晦,比他更了解杜如晦的祝唯我,当然也在警惕。所以此时才会不留他养伤,催着他赶紧走。因为接下来,祝唯我并没有护住他的底气。再不似先前,勾着他的肩膀,请他一起回头看萧恕冲击神临。现在想来,彼时祝师兄新成神临,有枪挑杜如晦的锋芒。此刻……在祝师兄参与的那场战斗里,是不是有庄高羡的出场?祝唯我未提一句,姜望已经想了很多。但最后只是道:“祝师兄,请珍重。”然后转身,独自下了囚楼。世上最不可能避免的,就是人和人之间的误会。因为每个人的三观、经历,甚至于彼时此时的心情,全都不尽相同。就算是同一句话,也会叫人有不同的感受。所以信任才如此可贵。如他和杜野虎。如他此刻和祝唯我。…………如果说这世上的信任难能可贵。那么易胜锋对姜望的信任并不比任何人少。只不过杜野虎的信任是交托生死,祝唯我的信任是不必多言。而易胜锋的信任……他是知道凭借林正仁和杜野虎,断没有杀死姜望的可能。无论他花费了多少代价收集了多么详细的情报,无论他提出了多少针对性的法子,无论他无偿地给予了庄廷多少信息。只要庄高羡没有舍弃一国基业、再次亲手追杀姜望的勇气,姜望都不会死。他知道这一点,但他仍然给了这么多。无它,他自己正在被追杀,他也不能让姜望好过。仅此而已。并不是说他有多么仇恨姜望。当年他才是那个胜利者,他才应该是那个被仇恨的存在。而是在于……他清楚自己和姜望之间注定要分生死。那么在自己东奔西跑、难以静下来修行的同时,他也不能够给姜望安稳修行的时间。尤其听那个姓林的说,杜野虎和姜望曾经还有结义之情。那就更好了。无论姜望杀死杜野虎,还是杜野虎杀死姜望,都是好事。后者自不必说,一了百了。前者也能坏了姜望的道心,严重一点不是不能生出心魇。对于他们以后的厮杀,大有好处。“呸!”易胜锋吐了一口血沫在雨中。提着剑二话不说便已拔身飞远。不多时,陆陆续续有人影在雨幕中穿出来,沉默无声地围拢了这漏风又漏雨的破旧山神庙。但庙内已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