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对峙
作者:树迦晨舁   刺客列传三离战于野最新章节     
    壬酉骇然巨变。
    飞退十步。
    剑气追袭,如天风龙卷。
    这是蓄谋已久的一击。
    是君临天下的一剑,是司掌杀戮的王者之剑。
    壬酉能感受到,剑主人的隐忍决绝,那是要用对手的鲜血,迎接最后一场杀戮的盛宴。
    四周的时空仿佛被生生撕裂,一切变得错乱颠倒,不再真实。
    恍惚中壬酉猛然抬手,纯钩剑发出一团烈日般刺目的光芒,向瞬破初阳的灼影剑迎了过去。
    轰然一声巨响,两股巨大的力量迎面撞击,峰峦回响不绝,碎叶乱舞,时空的力量完全爆散,几乎将整轮红日撕成无数碎片。
    壬酉被这股力量高高抛起,又重重跌入尘埃,呕出几口鲜血,向后退开七步,几乎无法立定身形,他一声怒叱,全力将长剑往地上一插,剑鸣长吟,长剑深深插入泥土里,他倚着剑身,方勉强撑住自己的身体。
    鲜血从他手臂中淌下,将纯钩剑染上缕缕血痕。
    这一剑,他的手臂几乎被震裂。
    暮风吹起漫天碎屑,红日崖的红日,笼罩在一层朦胧的红雾中,渐渐清晰,悬空照耀。
    风起叶落,宛如梦幻。
    慕容黎迎风凛立,血红的落日如一轮运转的曼陀罗法阵,悬在他身后,红衫临风舞动,一如站在地狱熔岩里的神魔,归来复仇。
    他的眼中,只有燃烧的烈焰。
    壬酉徐徐抬起头,苍白惊骇的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慕容黎,你不过一介俗人,怎会有如此高的修为?”
    剑尖微斜,慕容黎只手握剑,燃烧的红光变得灼热。
    “你自认聪明,算计本王的人,本王便让你知道,何为应悔。”
    这是一个绝顶的剑术高手才有的神情,也是王者的孤傲。
    一道极亮的光芒从剑尖冲天而起,瞬间在空中旋转开去,壬酉只觉得身形一滞,矗立的长剑在哐哐颤动。
    壬酉算到慕容黎的复仇之火会在他身上燃烧,算到慕容黎会聚集瑶光精兵围攻他,但他仍胸有成竹,因为他知道,以慕容黎的剑术,不会是他的对手,所有一切都会按照他所布的路线让慕容黎败下去。
    唯独没有算到,慕容黎不但增长了修为,还成为了一流顶尖高手,杀他如刈蝼蚁。
    高手对决,任何算不到的关键都可能会致命。
    他不敌巽泽,设天劫去毁灭,不敌今日修为暴涨的慕容黎,又当如何保命?
    虽然身处劣势,壬酉仍处变不惊,很快惊骇的面容上重新挂上微笑。
    执明仍沉浸在自己的幻觉中悲痛欲绝,那些雇佣来的杀手一击不中,见慕容黎出手,便纷纷退下。
    慕容黎从始至终未看执明一眼,壬酉从他的神情中读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本王的人,是巽泽。
    他已经有了保命的法宝,壬酉的笑容,开始变得森冷:“他在岩熔中已灰飞烟灭。你杀了我,他也回不来了。”
    冷叱一声,壬酉足尖在泥土上稍一借力,身形折转,由上而下,长剑向灼影剑再次撞去。
    唰的一声,两剑相接,激出满天火花,剑势斜带,纯钩剑顿时化为流水一般,柔软灵动至极,从灼影剑剑身上抹去,向慕容黎肋下袭去。
    “人活一世,横竖都是一死,为卿斩仇,也不负一片赤诚。”慕容黎灼热的瞳眸瞬间冰冷,阴柔至极的剑招,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刺出,再收回。
    剑芒,在灼影剑上徐徐倾泻,宛如天孙抛下的一段星河。
    剑气已从壬酉手臂上横扫而过。
    壬酉手腕一震,纯钩剑险些脱手而飞,他咬住牙关,正要再次施展剑法,横扫而过的剑芒瞬间化为无数道寒冰,随着他的血脉游走,他手臂的经络血脉,竟在这一刻,被寸寸切断,剧痛向骨髓深处不住牵引。
    断脉割髓之痛,使他再无力握住一片尘埃,纯钩剑铿然落地,血流如注,覆盖剑身,淌入红枫落叶中。
    壬酉凝视着经脉尽碎的手臂,脸上表情变幻着,森冷的将刚才的话补完:“绝顶的修为,本来是能从劫火中逃脱出来的,以你的猜测,不过是猜他重伤,才如此镇定自若,跟踪执明借机杀我。”
    慕容黎凝视着纯钩剑上的鲜血,透出凌厉的冷光,未语。
    壬酉无视痛楚,悲悯的微笑:“见到你之前我确实只有五成把握,但见到你出手之后我就放心了,你突然增长的修为定是与他有关,他传你半世修为,自己就会慢慢枯槁。你如此聪明,怎会猜不到仅剩一半修为的他,硬闯离火之镜的结局。”
    那是用仅剩一半的命,一步步踏过去,为他铺开锦绣河山。
    巽泽能看到自己的命运,因而无所畏惧。
    因而无视万种苦难,只为他创造生机,才传他半世修为。
    修为散失,就会慢慢枯槁,若真是这样?
    离火之境的灭世劫火,就是巽泽的葬身之地。
    他会灰飞烟灭,神形俱灭。
    慕容黎一直不敢面对的真相在这一刻如山岳般倾来。
    痛苦瞬间爆发,发自神髓深处,无论有多高的修为,也完全无法阻挡。
    慕容黎握剑的手剧烈颤抖,仿佛一直支撑他的信念于顷刻崩塌。
    他的剑气在瞬间涣散,化为点点飞舞的流萤,心中空落成一具空壳,被山风吹得支离破碎。
    就在几日前,他还眷恋着他墨香书信中的温情,为他每句诗中温暖的感情或喜或恋。
    而今,都不在了。
    连一抹天蓝,都不曾留下。
    那开怀的大笑,声声阿黎的轻唤,放肆的张狂,轻佻的挑衅,不染俗尘的风骨,仗剑纵酒天涯,从此不能再听,再看,再念,再闯。乱世磨难中,他总是用尽力量来守护他,不惜给他半世修为,让他站在权力巅峰,无人敢犯。
    哪怕,是用他的命为他续航。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此刻,坠落的空白,壬酉的提醒,他与他的距离,倏然拉成千里万里。
    从生拉到了死。
    从生欢拉成死别。
    他曾说,好,以后由本王护阿巽。
    渺渺苍天,再不能兑现他的誓言。
    慕容黎握着剑,不由自主闪现片刻恍惚。
    壬酉微笑着,手中幻出一朵曼陀罗花,步步退往崖壁边沿。
    红日光芒溅入慕容黎眼睛,酸痛得想要流泪,世界宛如整个变得血红,但手上的剑不能落地。
    乱叶落血,剑光歃天。
    慕容黎眼中灌满魔焰:“动了巽泽,那你就去死。”
    壬酉手中的曼陀罗花,盛开一霎就毁灭成了永恒,被灼影剑斩成漫天齑粉。
    血乱长空。
    大团的血花在空中飞散,灼影剑从壬酉肋下刺入,将他的整个身子穿透。
    慕容黎一咬牙,力量暴涨,剑插壬酉,以飞快的速度拖行十余丈。
    丈丈洒血。
    剑尖与地面剧烈摩擦,灼出炙热的火花。
    步步焚烧。
    大量的鲜血流出,整个红日崖的土地,在一股奇异的冷香中又覆上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得无处不在。
    红日崖,就该血如红日。
    慕容黎的眼中,透着冰冷的仇恨。
    壬酉胸口微微起伏着,鲜血宛如流不尽般喷涌而出,他的大半个身子已被染红。
    微尘吹进他的眼睛里,一点点沉淀出看透了世事的苍凉。
    他嘶声轻笑:“向来沉着冷静的慕容国主也有嗜血失控的一面,不枉我此行,在杀死我之前,你应该先看看执明。”
    慕容黎停止拖行,微微冷笑,并不说话。
    壬酉挣扎着坐了起来,大口喘息着:“我给他织了一个梦境,我死去,梦境就会破碎,他也会死于梦中,永远不能醒来。”
    慕容黎眉目悚然动了动,向红日崖中心望去。
    执明的眸子中,是完全无助的悲戚,他所有神志仿佛都被控御住,被极大的悲伤撕扯着,空了很大很大一块,让他无法清醒过来。
    他跪地捧起一缕空气,悲戚的泪流满面。想发出声音,音带却被某种力量扼断。
    那感觉,好悲伤。
    就像亲眼目睹至亲的人,永坠深渊,无论如何都解救不了。
    心底的悲伤越积越厚,在慕容黎目光投过去的同时,他一声惨叫,如雷轰电击,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捂住了胸口。
    ……
    慕容黎脸色变了变,握剑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壬酉盯着慕容黎,感受到他渐渐紊乱的气息,失血的脸上刻上了满意的微笑。
    “他,在我编织的梦境中,看到了他的结局。”
    执明的结局?
    什么样的结局,悲伤至此?
    慕容黎依然凝望着执明,他虽不能给予他回应,却也不会目睹他死去。
    慕容黎沉默片刻,充满讥刺与嘲讽的瞳仁转向壬酉:“曼陀罗花中有毒,能麻痹人神经使人致幻,你莫不是认为本王孤陋寡闻,编造如此不着边际的入梦幻境,让本王相信你,饶恕你?”
    “他若有你一半聪慧也不至于致幻,你知道,我向来喜欢聪明的人。”大团鲜血从壬酉胸口涌出,壬酉痴痴看着慕容黎,一面咳嗽忍痛,一面微笑,“但,那是他的命,慕容国主敢赌吗?”
    伤口一阵抽搐,他几乎就要跌倒。
    执明一阵抽搐,捂胸跌倒。
    这个幻觉中执明的悲伤与疼痛是那么真实,真实得就如入了织梦。
    慕容黎不得不怀疑这绝不是曼陀罗致幻那么简单。
    赌还是不赌?
    慕容黎面容冷却,灼影剑缓缓搅动着血肉:“交出解药。”
    “慕容国主怕了?”咻……宝剑和骨骼摩擦的声音听去让人毛骨悚然,壬酉竟从体内生生在拔灼影剑,他每一次动作,大股鲜血从伤口涌出,他却毫不在意,“一命换一命?”
    慕容黎手腕一沉,长剑再次透胸而没,带血的剑尖垂下,鲜血顺着灼影的龙纹,一滴滴洒在碎石上。
    他的声音清冷孤绝:“妄想,交出解药只不过是让你死的明白一些。本王一向认为,从死人身上拿解药比从活人身上容易多了。”
    灼影剑透胸而没的瞬间又拔了出来,挑破壬酉胸前的衣衫。
    衣衫下面整个肌肤已然血红溃烂。
    “你错了,我不需要你的垂怜,我要走,没有人能阻止。”
    “绝世修为又怎样,你永远——杀不死我。”
    壬酉眸子中,透出一种疯狂的快意——宛如恶魔噬血的快意。然后他变成一团火,整个身体在刹那间燃烧殆尽,化成一缕灰黑的轻烟,消失在红色的暮光里。
    “慕容黎,你胜了前一半,却败给了另一半。可悲可叹。”
    他的余音,幽幽叹息。
    ……
    慕容黎举起灼影剑,剑上残留着一滩碧血,那滩碧血还能触摸到淡淡的温暖。
    壬酉就在他的剑下遁空消失,身化千万,万物为影,虚实难辨,这样的修为,已属一流境界,若非偷袭伤他一臂,未必能占上风。
    幻术织梦的同时遁术逃跑,很难不着他的道。
    若非那十丈残血触目惊心,空中飘的血腥刺鼻,慕容黎都差点以为方才中了幻觉。
    究竟是真实的杀戮还是幻觉的攫控?
    红日落下。
    慕容黎仰起头,看到一片天蓝,蓝得有些不真实,他静静的仰望着天空,仿佛生命中第一次仰望这片天空。
    但他第一次看清这片天蓝,却,永远的失去了。
    剧烈的痛苦袭来,几乎令他摔倒。
    “阁主。”
    一名杀手闪身而来,扶稳他。
    这些杀手,其中几位就是他安插的黎泽阁弟子。
    阁主。巽泽将黎泽阁交给他,是否也是临终托付之意?
    慕容黎深吸一口气,制止自己的臆想。
    全都不过是猜测,没见到尸骨之前,不足为信。
    “身上,可有曼陀罗花解药?”
    “解药没有。不过有丹药。”这名弟子在身上摸索半天,最终掏出一粒褐色药丸,递给慕容黎,道,“这是万灵丹,可抑制百毒,巽阁主炼制的第一批仙药,属下记得巽阁主炼制了一箩筐,给我们每个弟子都发了一瓶,关键时刻保命。”
    慕容黎接过药丸,并未说什么,向执明走去。
    ……
    执明服下药丸,眉心中的红气淡淡消失。
    他像是突然从噩梦中醒来一般,身子极度虚弱,微微颤抖,悲伤萦绕心间,双目空洞垂死,失去了一切生的希望。
    慕容黎轻唤:“执明。”
    他的目光是那么柔和,却也有些陌生。
    执明的目光落在慕容黎身上,有些茫然。片刻恍惚后,眼中闪出泪光,一把抱紧慕容黎:“阿离,阿离,阿离……”
    “这不是梦……是真的阿离吗?”他还是那么眷恋他,泪水夺眶而出,“我方才失手……”
    他每个细微的感情波动或喜或悲,发自内心,化为颤抖的双手抱紧慕容黎,慕容黎竟不忍推开,缓缓道:“你中了壬酉的幻术,现在,没事了,幻术皆受心魔影响,执明,世间万事不可太执着,执念太深,就会化作心魔永固心底,恐伤及性命。”
    幻觉中他亲手毁灭了他,那是何等摧断肝肠的痛苦,如若不是吃了丹药,听到慕容黎呼唤,他宁愿沉沦在地狱的残酷中,永远不再醒来。
    他将会在幻觉中受着折磨,一遍一遍承受失去他后痛彻神髓的绝望直至暴毙。
    他又一次救他出危难,足以证明在他心中他也是不可或缺的。
    执明轻轻放开怀抱,双手扶上慕容黎双肩,正视慕容黎清冷的眼眸:“阿离,有你真好。”
    “你没事就好。”难得地慕容黎挂上一丝温煦的笑容,这一瞬间,执明仿佛看到了无尽温柔的世界。
    这样的天从来不会下雨。
    他轻轻的拾起慕容黎的手,双手握住。
    他的手冰冷,慕容黎的手却带着血液的温暖。
    空中飘来刺鼻的血腥味。
    执明心口一颤,猛地低头,慕容黎双手染满鲜血,如衣一般红,执明哽住:“阿离,你受伤了?”
    “未曾。”慕容黎抽回手腕,随手取出一块方绢,擦拭掌心血液,慢慢站起身来,望着红日崖由他屠戮染的这十丈赤地,淡淡道,“方才杀人,不想,竟被他逃了。”
    他眼中的和煦已完全隐去,取而代之的是王者生杀予夺的威严。
    执明第一次在慕容黎眼中看到了霸气,那种天下霸业,王者功勋,帝王荣耀,尽在掌握的霸气。
    慕容黎,再不似从前。
    他是天下王者,他的河山壮丽锦绣,他的治世文明鼎盛,他的疆域万国来朝。
    他再不需要依附别人,说着违心的话。
    他的话就是圣令。
    他说过,动了他的人,要让他赤地十里。
    他今日是来杀人的。
    执明看着崖壁的十丈血红,晚风吹拂惊觉寒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里布满恐惧:“阿离,你知道我与他……”
    慕容黎道:“我知道你们会见面,也只有这样才有机会引他出来,唯有擒住首领,此战危机方可化解。”
    慕容黎杀壬酉,究竟是军国大事还是私怨泄愤,两人心知肚明。
    “阿离,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燕支之事。”执明不再掩饰,走出几步,捡起落在地上的纯钩剑,“本王与他合作,是相信可以重新拿回燕支,但如今,燕支未能安然……此次与他见面,本王也是为了杀他,奈何天罗地网也未能将其控住,本王还着了他的道。”
    他捧着纯钩走到慕容黎面前,呈了过去,有些内疚:“他拿来的另一柄神兵,若是阿离用不惯,我找个铸剑师打磨成箫中剑,来弥补本王的一时糊涂。”
    慕容黎摇头:“有的事可以弥补,有的事却不行。”
    执明震了震。
    “对阿巽,就算血溅百步,也永远无法弥补。”慕容黎伸出了手。
    五指如玉,苍白而纤细,握住了纯钩。
    内力一错,长剑被拦腰震断。
    “何况,一把赝品。”
    他傲然抬头,丢弃手中断剑,缓缓道:“冤有头债有主,这笔账本王会算在仲堃仪与壬酉头上,本王必要亲自了结他们。”
    断剑带着剑柄坠落在地上,敲打着执明的幼稚。
    赝品?
    他本该想到,真正的神兵对方怎会弃如敝履,噬血神兵怎可能黯淡无光。
    执明气极苦笑:“此人真是阴险歹毒,拿假的纯钩糊弄本王,借机对本王施以幻术,就算阿离愿意放过他,本王也不会放过他。”
    慕容黎静静看着执明。
    执明道:“他在幕后操控一切,伤的是我天权士兵,本王岂能置身事外。”
    慕容黎淡淡道:“壬酉能越过毒雾离开昆仑丘来此,就证明一定有别的暗道进入婴矦族部落中心。”
    这时一位侠士少年走来,对慕容黎抱拳施礼,附耳小声道:“阁主,已在十丈下的崖壁中发现血液残留痕迹。”
    慕容黎淡淡点头:“小心行事,跟上。”
    执明看着这位少侠,总觉得身形有些熟悉,大约是雇佣的那批杀手其中一员,他不解的是,他雇佣的人为什么对慕容黎言听计从?
    不过他并没有机会思考下去,慕容黎与那人沟通几句后就往崖壁行去,他只得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