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江湖为棋
作者:树迦晨舁   刺客列传三离战于野最新章节     
    巫山赴云雨,一夜缠绵。
    金辉色的日光洒向大海,晨曦铺在海之尽头,窥视着天地大美的奥妙。
    慕容黎随着第一束阳光的温暖醒来,一睁眼,就见巽泽绝尘如仙的笑意。
    整个居室的门窗早已被打开,漫天金辉洒向露台,洒向寝室,洒在巽泽身上,宛如给他渡上一层清风明月,只在山间自由徜徉。
    辰时将过。
    巽泽向来不到日上三竿不起,这么早起,莫不是有猫腻?慕容黎疑道:“你几时醒来?”
    巽泽眨了眨眼:“卯时。”
    慕容黎轻轻起身,看着巽泽的嬉皮笑脸,微笑:“怎不叫醒我?”
    慕容黎历来自律,五更起,极少赖床,只是有巽泽在侧,莫名心安,才敢有片刻贪眠。
    巽泽取来早已熨平的衣物,替慕容黎一件一件仔细穿上:“我们出门游历大好河山,阿黎不用早朝,应该轻松自在的睡到自然醒,陪我一起长命百岁。”
    游历江湖,几乎丢了半条命,慕容黎一时心中五味杂陈,微笑止住:“世事蹉跎。今日可有奏章送来?”
    “我批了。”巽泽给慕容黎戴上配饰,束好腰封,拿出一封奏本递给慕容黎,道,“兴修水利,垦荒拓土,慎择良吏,布德施恩之计都是利国利民良策,我就替阿黎批准了,顺便注了细则方案,让臣子实施起来可顺风顺水。”
    慕容黎展开奏本,朱红色批文都是模仿着自己的笔迹,逐字批复,注解全是要点,绝无废话。显然巽泽替他分担朝事,下了不少功夫,慕容黎笑容温暖:“阿巽这般为我,才早起的?”
    “当然不止,批奏本是随手。”巽泽为慕容黎洗漱修饰面容,极具轻柔的用玉梳将他的头发一缕缕梳理整齐,用一根极细的玉簪别住,才取来一顶玉质的冠戴在他的头上。
    冠面是玉质的珍宝打造,像圣山冰雪一样的颜色,冠心镶嵌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慕容黎一眼就认出是巽泽曾让他带在身上的避毒珠。
    镶入冠心确实比携在身上方便许多。
    妆容已竟。
    慕容黎夸道:“这玉冠很别致,你做的?”
    “嗯。”巽泽微微侧头,柔情似水凝视慕容黎,仿佛看着神的庄严与繁华,爱意溢满心间,“只有阿黎,能将世间任何一种装饰穿出无上荣光。谪仙的淋漓风华,展现得天地叹息,总令我魂不守舍。”
    “乱花渐欲迷人眼,你莫非又在犯困?”慕容黎微笑,打量着巽泽,他有着天空最纯净的湛蓝,只随意用仙鹤簪绾着部分长发,就是常人无法想象的美。
    可他极其吝啬他的美,从不愿在世人面前燃放,以至于旁人对他的美貌一无所知,或登徒无赖,或神魔皆颤,或滑稽凌乱?
    只在慕容黎面前,绝尘如仙,清俊如神。
    巽泽附在慕容黎耳边,极尽轻柔道:“独拥佳人,春光懒困,犹如花梢在。”
    他的腻声细语直撩进慕容黎心坎,让慕容黎一瞬间耳廓绯红。
    他实在太过纵容他了。
    慕容黎努力沉静片刻,神色自若道:“下不为例。”
    巽泽脸上笑容更灿烂:“你下不为例,我就梨花乱落,哭给你看。”
    “……”慕容黎蹙眉,“成何体统。”
    你不怕丢黎泽阁主的脸,本王还怕丢瑶光王室的脸。
    不过,巽泽梨花带雨是怎样一番光景?慕容黎颇为好奇,嘴角微微笑起。
    见慕容黎容颜璀璨,巽泽笑出声来:“你想看,晚上给你看,何为泪落如殇。”
    本王何时想看了?
    慕容黎收回笑容:“本王拭目以待,看看今夜阿巽如何挤出猫泪。”
    说完,走到桌旁,端起桌上一碗热腾腾,看似无比色香的八珍清粥,不管不顾喝了起来。
    那粥味道有些奇特,说不上哪里怪,但甜甜糯糯的,除去奇特的怪味,喝起来沁入心神,无比爽净。
    慕容黎想来是巽泽做的早餐,未曾警惕,直到碗中才剩下最后小半口,余光瞥到巽泽似笑非笑的表情,慕容黎顿时心中一紧,有种不好的预感。
    因为巽泽全然一副坏事得逞自信满满。
    巽泽坏笑:“阿黎,你疼吗?”
    慕容黎搁下碗,努力不往那个方向去想:“……”
    巽泽笑嘻嘻:“昨夜,我可是很轻的,还疼?”
    慕容黎此刻真想挖个地洞把巽泽揍进去,咳嗽道:“没有……”
    巽泽一把抓住慕容黎的手,顺便抓住了碗,灿烂如花:“这是止疼药,不疼,怎么喝止疼药?”
    “止……疼?”慕容黎怎知是止疼药,他只不过饥肠辘辘,有点口渴。
    巽泽得意猖狂:“对呀,止疼的。”
    做成一碗清粥的止疼药?慕容黎对巽泽鼓捣的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极度无语,如邪门歪道一般。
    对付邪门歪道,必要比之更邪。
    “阿巽比我还清楚,使用部分灵力,就不会有任何伤害,完全不用担心疼与不疼的问题。”慕容黎反手握住巽泽的手,拽入怀里,扶上他的腰,饶有兴趣道,“莫非是阿巽腰力不好,才熬了止疼药,为自己准备的?”
    “我岂会腰疼。”乍入慕容黎怀里,暖香沁脾,腰上力道传来,巽泽哪里受得住,立马舒了下腰肢,狼狈的挪出慕容黎怀抱,只听咔嚓一声脆响。
    慕容黎甚懂其意:“岂会……腰疼?”
    巽泽脸色一变,欲哭无泪:“好呀,阿黎,你把我腰……扭断了……这下完蛋了……”
    慕容黎立刻抬起那仅剩的半口粥,送到巽泽嘴边,善解人意宽慰巽泽:“止疼药,本王亲测,效果立马可见。”
    巽泽扶着腰,一口喝了下去,哀怨道:“这不是止疼药。”
    慕容黎似笑非笑:“嗯?”
    “避毒汤,找老疯子要的配方和灵根,喝它可以百毒不侵,将近两个时辰才熬出来的。”巽泽搁下碗,淡淡一笑,正色,“外面旁门左道之流太多,我担心你,特意给你熬的。”
    他卯时起身,为的是这碗百毒不侵的粥。
    慕容黎心中触动,温情脉脉:“玉冠上已有避毒珠,想来应该无碍。”
    巽泽道:“避毒珠只能避毒烟瘴气,避不了入口之物。我左思右想,仍旧不放心,虽然阿黎只是去见小杜,可江湖险恶,我们不知道小杜身边会不会有如陌香尘那般容易让人忽略的阴邪小鬼,把毒物下入几种不同物品之中,让其相克又相生,再发挥毒性。所以只能防患于未然。”
    同理龙栾宫弟子藏毒于尸,需焚烧尸体毒性才发挥。慕容黎看着巽泽:“阿巽对江湖生存之道懂得多余我,当真不同我一道去?”
    “老疯子口中没有一句真话。”巽泽难得的皱紧眉头,“他有事瞒着我,我得诈他说实话。”
    “好,各自小心,晚上相见。”
    真正杀人不眨眼的江湖,从来都不会给任何人优待。
    *
    武林盟主并没有盟主府,城里唯一还算得上气派的建筑便是荒废了数十年的城主府,随便打扫出来,方便众武林群豪议事,就是如今小杜住的地方。
    慕容黎以黎泽阁的身份押解林霸天而来,他遵守着江湖规矩,拜小杜为盟主,林霸天的斩杀权,也交由小杜做主。
    从盟主发檄文昭告江湖,清剿黑市恶徒数百者众开始,小杜已由寂寂无闻的毛头小子一跃而起,成为少年英杰中的翘楚。
    威望今非昔比,声名不可同日而语。
    慕名小杜者不计其数,除了各种小门小派,更是多了许多散落江湖的游侠。
    游侠大多我行我素,独来独往,与其说是不入门派,不守规矩,倒不如说大门派眼高于顶,他们伏低扫地看门也未必能进帮派,只能散落一地,随处浪迹。
    他们无门无派,无根无主,自然对同样无门无派的当今武林盟主惺惺相惜,生出共鸣,就如漂浮于海浪上的孤舟拨开云雾,迎来巨舰一般,是仰望天极的主心骨。
    见天下第一大派黎泽阁也愿遵盟主规矩,听盟主号令,其喜悦之心洋溢,心底更肯定了小杜这位盟主,景仰之情油然而生。
    诸人交头接耳,热闹异常,将原本荒废的城主府渲染得焕然一新,人气十足。
    一刻钟前,小杜如往常一般去接待各路英雄的会盟拜见,手底下的人不敢怠慢黎泽阁阁主,引慕容黎入聚义厅,派人前去通传。
    黎泽阁名头响亮,阁主神踪难觅,此番神龙现首,风仪自若,可谓千载难逢的机会,自然少不了各种巴结谄媚之人,争先恐后欲与慕容黎结交。
    不堪其烦,弟子只得以阁主不喜世俗叨扰为由将各类人物拒之门外。哗然片刻,果如传言般黎泽阁主隐世不染凡尘,众人索然无味,便悻悻然散了。
    一场微不足道的闹剧,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慕容黎在漫长而黑暗的流亡生涯中,养成了事事警惕的心性,也在这群散客游侠中,嗅到了一丝阴霾。
    仿佛一根极细的刺,扎入了血脉中,挑不出来却令人难以忍受。
    可慕容黎抬头时,人散院空,鼎沸之声逐渐远去,绝无异样。
    他深吸一口气,将绷紧的心弦松弛下来,大概是鬼门的奸细,欲救林霸天,提前踩点吧,岂非正如他所料一般。
    片刻之后,慕容黎神色恢复如冰,这一切,在沿着他所构想的方向发展。
    *
    数月前。
    梨花风起正清明。
    慕容黎赏梨花后的第二日,再次见了西风。
    西风给了慕容黎一册关于武林世家门派的详细名录。
    慕容黎翻开,目光缓缓扫过:“句余山,天门。咸阴镇,青幽斋。求如县,凤苑。小咸岭,赤云谷。取龙城,天倾山庄。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些帮派所盘地段,里面的人是对是错,规矩如何,是否都是当地的掌门人令行决定?”
    “王上所言极是。”西风抱着他的竹简与笔,微微躬身,“江湖规矩,从来只以实力慑服天下,黎泽阁虽为天下第一大派,不过阁主少出江湖,加之各地天南地北距离甚远,这些门派传世百年,自然都拥有属于自己的地盘,成为当地霸主。实力最大的,正是武林会盟之地取龙城的天倾山庄。”
    慕容黎搁下名册,随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江湖门派桀骜不驯惯了,向来不服管制,门派观念重于性命,想废他们规矩听命于政权,估计比杀了他们还令他们难受。”
    江湖人,干的是刀口喋血的营生,让他们投靠朝廷,向王权低头,无异于刀架颈侧,逼他们造反。
    慕容黎复国立位才数年,江湖门派传世百年规矩,想动其根基,犹如蚍蜉撼大树。
    西风轻轻道:“杀鸡取卵,恐适得其反。”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个道理,任何人都应该懂。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慕容黎为瑶光辛苦筑下万里长堤,他不允许那些看似无害的蚁穴深入决堤而酿成大祸。
    慕容黎择了另一色的棋子摆上,静静道:“不以规矩不成方圆,星星之火尚能燎原,黎泽阁即便不点燃,也已无法置身事外。”
    西风目光注视着慕容黎摆放的棋子,已知其意:“棋盘规则虽不可废,并非不可改。”
    慕容黎:“愿闻其详。”
    西风:“武林会盟为选举领袖,领袖自然能号令群雄,只要以领袖之名去改变规矩,就能堂而皇之牵制他们举止言行。若有不听令着,江湖事江湖了,岂敢有不服者。”
    慕容黎继续摆放棋子,眸子中没有丝毫宽容与温情:“本王,阿巽乃至整个黎泽阁也已入局,取龙城规矩更是由天倾山庄决定。谋略远比武功高低重要,即便阿巽想要夺魁,必然会被人使绊子。所以……”
    西风沉吟:“这是一场早已安排好盟主位的会盟。邀约黎泽阁,不过是要让黎泽阁带头见证盟主的诞生。”
    黎泽阁遵从的盟主,天下莫敢不从。
    黎泽阁不遵从盟主,天下可共诛之。
    慕容黎抬起藤罐,递到西风面前,微微一笑:“你可愿为本王选一颗棋子,放入这棋盘上,静如止水,腾必九天,乱这一场既定的风云?”
    西风沉默,并不感到意外。
    他已明白慕容黎的意思,既入局中,焉能坐以待毙?
    良久,他轻轻捏出一颗子,道:“王上,这颗子……”
    “我想。”慕容黎笑容深邃,“只有棋子本身不知道有这盘棋的存在,他的言行才最有用。”
    这颗子不落棋盘,落的是江湖。西风缓缓将棋子握在手心里,颔首:“属下愿为王上择这子,解王上之忧,变江湖为王道。”
    *
    山河壮景的旅途中,慕容黎依次收到西风夹在奏章里送来的两颗棋子,其上,笔刻篆体,一曰“木”,一曰“土”。
    *
    小杜有个师父,貌美如花,他耍起刀来,闪动间,总能抖起一个刀花,自称“刀花太岁”。
    刀花太岁收小杜为徒之前有位好友,痴迷象戏。
    大都博弈皆戏剧,象戏翻能学用兵。他经常花数年时间研究象戏残局,待到解开残局便会写入《古局象棋图》中,跑到刀花太岁面前嘚瑟一番。
    他解过七星聚会,野马操田,梦入神机,蚯蚓降龙,千里独行这些千年难解的残局。
    后来再没有一盘残局能入他眼,失去了斗志,索性山门一合,沮丧闭关了。
    十年间,刀花太岁都没看到他出山门来嘚瑟一番。
    直到一个月前,他打开山门,抱着一副残卷跑到刀花太岁面前,激动异常的摆上新局研究解法。
    “大征西”局。
    在所有江湖残局中,着法最深奥,变化最繁复,有残局之王之称的“七星聚会”局的难度也远不如它,堪称江湖残局中的王中之王。
    杀机四伏,诡秘异常。
    大征西残棋谱流传在千年前的传说中,至于因何跑到好友手中,刀花太岁无心询问,因为人生苦短意缠绵,与卿再次相逢日,他简直比好友还要激动。
    十年分离,两人难得重聚,美名其曰研究残棋谱,实则觉得小杜碍眼,随便找了一个历练理由给了二两银子把小杜打发下山了。
    闯一番名堂?光耀山门?
    小杜银子花光,穷途末路,便想到夺武林盟主之位作为唯一的出路。
    与慕容黎第一次相识,是在酒肆。
    *
    时正晌午。
    慕容黎走出聚义厅,任一束阳光洒满全身。
    微微浮起一缕笑意。
    小杜的背景经历,戏剧性离谱,无论是谁,都查不到与慕容黎相关的蛛丝痕迹。
    西风的这场安排,可谓天衣无缝。
    命运,本不是小杜的,他只不过是被人在命运之路上推了一把,成为了命运之子。
    他在阳光下向慕容黎跑来,兴冲冲的:“我不知道公子今日会登门,陪各路英雄啰嗦了一下,让公子久等了。”
    慕容黎看他上气不接下气,显然是听到通传便马不停蹄赶来,淡淡一笑:“冒昧前来,盟主这般匆忙,可否因我怠慢了其他同道?惭愧。”
    “那么多人要寒暄,当然是公子最重要。”小杜迎慕容黎入聚义厅,倒了冷茶,咕噜咕噜灌了几大口解渴,才挠挠头道,“公子不必客气,叫我小杜就好,盟主听着怪不好意思的。”
    “盟主贵为武林领袖,黎泽阁岂敢妄自尊大。”慕容黎绝无架子,微一施礼,“礼不可废。”
    小杜或许是一枚棋子,但他绝不知道这个江湖是棋盘,更不会知道自己正沿着别人设定好的轨道前行。
    他只知道,慕容黎这般清冷绝美的人,让他感到特别舒服,舒服故而喜欢,他便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他展现着纯真的笑意,邀请慕容黎:“我答应要请阁主喝酒,可惜阁主没来,不过请公子也是一样,公子随我来,我备了好酒,边喝酒边谈杀林霸天的事。”
    可惜巽泽错失一顿美酒。
    小杜盛邀,慕容黎并不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