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外传 烧春(三)
作者:苏如今   葬剑篇最新章节     
    掌柜跟我讲的故事大都神神叨叨,选词用句也是佶屈聱牙。我不爱听,也没怎么用心听过,但他毫不在意,总是自顾自的滔滔不绝。他面对其他客人时很少这样,只有面对我时才会如此殷勤。一来二去,我总疑心他是否在我身上寻找他人的影子,倘若真是如此,那对我而言,也不妨是一件美事。正好就借口将这份奇妙的忘年交贪图到山穷水尽,贪图到无利可图。
    一日晨间,我又来到烧春点了几份酱牛肉,黝黑的酱色包裹在软糯热腾的牛肉之上,越是大口咀嚼,下一口酒越是醇美厚实。即使又有几个人来到了人迹罕至的烧春,又因为细小的口角大打出手,也丝毫妨碍不了我。有几名来客被打翻滚落到我的脚边,我便携着矮椅闪转腾挪。有人口吐鲜血,血沫在空中挥洒成雾,我只是翻动衣袖,让污秽远离我桌上让我温暖饱腹的时候。见得多了自然不恼,即使真的伤及到我,或者找茬找到我,我的武艺也足以拿下这些暴脾气的浪客。保持自己行事风格的同时,也能因此赚取到掌柜的些许好感。掌柜因我淡漠,愈发的对我喜欢得紧,隔岸观火的同时还为我斟酒满盏,向我描述天机会其他更多更大更为宏伟壮观的情报机关。
    “那可是遮天蔽日,雄踞整个地下的机关脉络,像是树叶上的纹理,像是古树上的年轮。是崔颐那位传说中创立天机会的神仙的宝藏,我酒肆里藏着的那个,只不过是拾人牙慧,东施效颦罢了。”
    “雄踞在地下?怕不是雄踞在地狱里吧。”
    我把热酒上的香气轻轻吹向掌柜,掌柜好似食髓知味一般仰头闭眼,深深地吸进了这股暖流。他浑身颤抖,好似闪电在他的肺腑中斗折蛇行,酝酿着下一个暖春。他荡漾的笑容不像一个老者,我更是趁机将酒杯递往他的手中。他的眼白带着仿若醉酒的血色,笑意盈盈地询问我。
    “你可曾有爱过别人?”
    “......我只爱过一个人,直到现在我依然爱着他。”我抢过酒杯,开始娓娓道来。天地好像领着我的意愿变小了一般,那些厮杀终究在三两杯酒后终止了风波。
    说到爱过的人,这似乎是一个很短暂,又意外漫长的故事。从小到大,我并不清楚什么叫做爱,什么才是爱,我只是知道父亲对我有所期待,我也应该对他有所回应。人生于世,必然是带着镣铐和枷锁而来,越是无形的枷锁,越是束缚得人手脚生疼,寸步难行。父亲如果没有获得我,必然也不会有寄托于正道的枷锁,我如果不是这样的父亲,必然也不会是带着生为阴沟老鼠的镣铐。
    我曾听闻有无霜剑客为高祖行军时提过一种酷刑,违背军法之人需带上用茎刺连接的小铁球随行。那用车前草,独根草,鼠曲草等和一些我唤不上名字的野草修剪编织的茎刺脆弱至极,轻而易举地就能扯断。但是一旦扯断了就是斩立决的处置,所以代罪之人只能小心翼翼地拖着铁球前进,时刻控制节奏,时刻调整呼吸,稍微慢了便会脱离前行的部队,稍微快了也会折断脆弱的杂草。
    越是可以轻易挣脱的枷锁,越是残酷决绝,深入到整个生命。我曾以为我很爱我的父亲,但是想起我颤抖着结束他的生命之时,我想这也许只是撕碎枷锁的过程,旧的枷锁去除了,新的枷锁又会缠上自己的脖颈,而人无法决定的是,下一个枷锁是否会纠缠得更加紧迫,以至于窒息难堪,几乎要压破喉咙。
    离开父亲以及那流寇部队之后,我失魂落魄地过了几天流浪生活,饥肠辘辘的我没法轻易地行窃成功,就在濒死之际,遇到了一个很奇特的男人。
    第一次见到他时,简直感觉如沐春风,他戴着麦色的斗笠,腰间还别着白芒乍现的宝剑。浑身上下是天蓝和鲜红的布料交错着,那浓密的胡茬也是充满着傲气和不屑,一看就知道是一个真正行走江湖的大侠。
    不过待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他给我的饭菜之后,我才逐渐清醒,看清了他的样子。此前饿到眼冒金星之时,确实没有发现他肥大的肚腩,他摘下斗笠之后那粗糙且邋遢的面容更是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细小的眼睛在外形上比我更像老鼠,他在我吃完后立刻抢过我的饭碗,仔细地观察里面被我吃得精光白亮的碗底,翻倒在地开始哈哈大笑,像一只摔跤了的黑熊。
    当时他认真且滑稽的模样给我留下了如刀刻般的印象,随后他庄重地向我介绍了他的名字——不过时至今日我早已忘却,只记得他是“黑熊”。
    黑熊和我这种小贼不同,他做的是正儿八经的肮脏生意。时不时替符城里的公子哥介绍新来的娼妓,在大户人家门口撒泼耍赖要银钱,去客栈驿站等各种地方找茬,用自己的话术哄得别人唯恐避之不及,多数人都会选择破财消灾。久而久之,他甚至在符城寻常街巷里赖出了名堂,衣着光鲜的人看见他就捂着鼻子离开,无良的勾当总会有人上门和他分一杯羹。用黑熊自己的话说,就是自己赖得住,耐得烦,不要脸,所以总能生存下来,甚至还有了自己的小屋。在我失去依靠后,黑熊成了我唯一的依靠,成了我的避风港。而我对黑熊来说,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又年齿尚幼,任劳任怨。
    他把我当成棋子这点,其实让我很满意,因为只有这样,我尚且还能确定自己有些价值。刚在黑熊家住下不久之后,就有官府查户籍的人来敲门询问,那咚咚的叩响声宛如黄泉的靡音,将我心中的那些生机撼动得颤颤巍巍。
    我躲在门板后面听着,黑熊用他那油腔滑调把官员吹得不知所谓,一口一个官爷,又是不停地塞银子的声音。那一天我深刻地认识到,黑熊真的是一个真正的老江湖,他和靠卖力气和鲜血为生的匪徒们不同,他所放弃的只有脸面和傲气。越是听他那些肉麻至极的话我越是不懂,生来的傲气真的是可以全部抛下的吗?倘若当真如此,为何他又会执着于装扮成一个形貌凛然的侠客模样在荒野间踱步呢?
    黑熊给官差塞的银两不菲,我知道他在赌我的价值。以前的匪帮告诉过我,越是浓烈的酒,所值的银钱就愈加昂贵,想到这点我不禁吞动喉头,不知自己该如何为此匹配上价值。
    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我会杀很多很多的人。黑熊不善武功,只是靠着死皮赖脸活着。但在江湖上行走久了,就必然惹上纷争。或许黑熊是为了让我帮他杀人才留下我的。如此年纪的我尚未发育完全,且不像先前遇到的剑盟少年一般吃饱穿暖。我的大脑只得紧绷起来,眼前的世界如同被丝线束缚住。
    虽笃定过自己第一个杀的人是父亲,但是回味起来,却又不是如此。那时的父亲即使放着不管,不,甚至是即使送到医馆治疗,都必定一命呜呼。他的伤势太重,并非我能左右的,我只是最后用锋利的刀切开了他黝黑的脖子罢了。看过流寇中无数杀人灭口的场景,但真叫我做来,我却不知如何做起,如何处决他人的性命,或许这仅存的零星善良,可以是让我找到重回“正道”的绳索。
    ——可惜,那晚夜幕降临时,我便知道我可以攀附的绳索是不存在的。即便存在,也一定是湿漉漉,无法握紧,无法将性命如数托付的,脆弱到可怜的绳子。那绳索肯定像野草的锁链一样,也肯定像此时我的身体一样。
    我的,几乎像是被水浸渍泡发的身体一样。
    黑熊在我睡前,让我穿上了小姑娘的衣裳。白裳粉裙,娇嫩无比,和我瘦弱还未恢复健康的身体相比起来是那样宽大蓬松。黑熊柜里的女孩衣裳似乎还远远不止他拿出来的这几件,我顷刻便明白了黑熊想要做什么。
    我虽然暂时还瘦弱无力,但是杀死黑熊对我而言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他在体格和力量上对我有着压倒性的差距,但是他此刻垂涎欲滴,又破绽百出的姿态,实在是丑陋不堪,孱弱至极。相比起这些无意义的比较,我清楚只能选择顺从他,才能更好地活下去。屋外有着斑点的星光,也有残酷的月光。很久以前我曾看见父亲望着洁白的月光,眼中满溢泪珠,他从未告诉过我他从哪里来,但我确定那是怀念某些东西的神情。可能是我未曾谋面的母亲,可能是那个有着歌谣和祭典的故乡,也可能是某个儿时,幼稚又可爱的玩具。总之他看向月光时,脸上总是湿湿的。
    而现在躺在地铺上,歪着脖子绝望地望着月亮的我,全身都是湿透了的。黑熊贪婪地亲吻着本不属于他的一切,我为了麻痹自己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回想他为我支付的银两。黑熊不是什么高贵之人,但是始终比老鼠尊贵,于是在这飘摇着神圣月光的夜晚,我开始被刺骨到几乎要撕碎我的疼痛淹没。
    我总是忽视月亮,到了这种难言的时刻,我才会注视到它的存在。想起父亲故事里的异乡人,想起失恋的盗匪喝着闷酒,我才发现其实月亮还是很温柔的。温柔到只有你人生最残酷的时候,才能注意到他的温柔。
    那一晚,我卸下了一直以来淡漠平静的性子,像坠落的鹰隼一样惊恐地尖叫了起来。一半是为了支付我那白花花亮晶晶的价码,另一半是确实无法容忍的痛楚钻心剜骨,黑色的泥水从肌肤渗入了我的心跳里。为了以后抬起我沉重的头颅,我时时刻刻选择低眉顺眼,游离自己的眼神,让麻木的知觉分离我的肉体。
    月色惆怅,我的感官世界里渐渐地身首异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