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梦到底是什么感觉？我始终只是在听闻中构想这那般境遇的模样。等我卡在日落的节点回到黑熊身边时，双手在克制不住地颤抖着。
    黑熊喝着酒，红透到糜烂的脸上长着那突出如鱼眼的珠子，他盯着我，问我是不是哭过。我的脸庞确实是湿透了的，甚至全身都是湿透了的，像是落水的鸡，像是旱地上扑腾的鱼。我用污水擦拭污渍，看着镜中的自己，面如平湖，心有惊色。
    黑熊把我拉入怀中，丝毫不在乎我身上脏污的地方，我也不甚在乎他狂野的蹂躏，只是在这一开一合之间睁大着自己的双眼。身上的疼痛又像一朵一朵莲花盛开一般栽满了我的血肉之躯。
    溺水之人，一定会想办法死死地抓住最靠近手边的救命稻草。但倘若手边没有这般东西，又该如何坚持挣扎，不让自己全身心地接受死亡的拥吻呢？
    过了几天，黑熊开始给我介绍了一些稍微有趣的工作。
    首先是在漫天红绫的歌舞声中，在敲锣打鼓的喜气洋洋里，黑熊招揽了一班好手，埋伏在街道的四周，准备要抢亲。大家闺秀如今在盛装出席的大喜之日，我们受人所托，要把她抢出来和所爱之人私奔。这既是那位男子的意思，也是大小姐本人的意思。听说她面对父母的威胁，在窗边撕咬着手帕哭了三天三夜，哭得凄厉瘆人，以至于符城出现了恐怖的传说。很早之前她就为这份后手做好了准备，也曾来拜访过黑熊这个人尽皆知的无赖，穿着落落大方，行为举止都是窈窕佳人的模样。她的遣词用句文雅异常，黑熊总能糊弄着接上话，说什么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之类的话向黑熊表达自己的志向，那个和她相爱的穷秀才也多次在黑熊面前哭闹下跪。
    我也经常在黑熊面前下跪，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秀才为了爱情向黑熊下跪，足以见得身份的尊卑在不同的事情上，会有着不同的变化。我能觉察到小姐和秀才确实是真爱，两人郎才女貌，情投意合，可以说是天作之合。只是穷酸秀才比不了名门望族，爱情也不能当饭吃。这权衡的天平之上，是他们选取的重量。只是我觉得，嫁给名门公子必然会更加幸福，老鼠在阴沟里龌龊惯了，总会仰视光明。而大小姐这种不食人间烟火，又兼有才情和美貌的佳人，可能也会向往粗茶淡饭，平淡朴实的生活吧。我很难形容出自己心中准确的感觉，有人低头久了渴望抬头做人，有人仰头太久，渴望看看这片黄土地上错综复杂的裂痕。
    在彩带飘摇，鲜花漫天的时候，我们放飞了事先准备好的烟雾。我受制于黑熊的要求，带着轻剑席卷而去，用我半途而废的剑法解决了一个又一个人。其他人主要是制造混乱，我却控制不住发狂入魔的手腕，无限的力道在掌中释放。我用尽全力释放着近日的愁绪和郁闷，心无波澜地杀死了一个又一个的下人，果然只要有了开始，然后我的武艺就不会再有半丝迷茫。
    虽然我先前很少自吹自擂，但是除了枪术和马术还有略懂一些的兵法以外，我也算是个轻功好手。我脚踏着混乱的人群，跨过了飞驰的鲜血，在一声声惨叫和呼喊中达到了花轿的面前。我掀开帘幕，猛然抓住了浓妆艳抹的新娘，她却是茫然地看着我。
    我总是能理解这些所谓上位者的心态，因为他们从来不像我们这些小人物一样喜欢隐瞒自己。作为新娘的大小姐头戴金翎花冠，脸上铺着烈焰般的红粉，身上还有沉重到像是枷锁的珠宝项链，我根本就念不出几个名字的，眼花缭乱的宝石。而她畏畏缩缩，茫然地看着我，甚至还对我摇了摇头。想必她是后悔了，因为临行前父母看出了她的摇摆，于是用她最喜欢的东西为你做上了承诺。这些东西唤醒了她内里的“清醒”，不再执着于虚无缥缈的真爱.....
    我忍不住笑了，我们如此费尽心思，大费周章的苦功，在各种地方招揽人手，花费力气，甚至剥夺了一个又一个和我们一样卑贱下流的性命。半个时辰都不到的时间，她就在这密闭昏暗的红黑色中，玩味般总结出了自己的真正所求。我飞扬的想象力甚至可以揣摩到她此前的模样，或许是伸着舌头舔舐着自己双指钳住的小小宝石，或许是把翠绿的极品好玉顶在自己的额头上像孩童一样玩耍着。
    那可真是开心，合适的模样。
    我向她点点头，她也惊奇地向我点点头，没有任何语言交流只是视线的交会。她赶忙像百足之虫蠕动自己的身躯一样靠近我，想把珠宝分出一下搭靠在我的身上，以求弥补一些对我们的歉意。我笑得更加猖狂，直接顺势将她拉出了花轿，不管不顾她的死活，几乎是拖行着她的身子用轻功逃走。她发了疯一样想要抓住跌落的珠宝，最后弯腰太多，反而连自己的头冠都摔落了下来，那副样子比黑熊撒泼打滚的时候还要狼狈不堪。
    惊慌的人群开始四散而逃，仓促之间还有人相互拥挤撞击到了大鼓之上。漫天混乱的锣鼓声好像是为我和她庆祝一般，而我久违地释放着自己，粗暴地拖着她迎着狂风哈哈大笑。
    捕快们来得很及时，但我们撤退得更加及时。在一片风卷残云之后，我们成功地将人带到了城外的秀才身边，那里早已备好了两匹经过了精挑细选的好马，此刻正是蓄势待发。
    小姐失魂落魄地坐上了马，身子骨都是软塌塌的。看到她这样我愈加来劲，直接将她扛了上去，她看我的眼神里包含着强烈的杀意，可是这些比逃婚更加大逆不道，甚至有违江湖道义的话她更是一个字吐不出口。此次计划前，小姐就已经付过了钱，在我们一群地痞流氓，流寇匪徒的祝福声中，她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不情不愿地和秀才牵着手，消失在了残阳的血色当中。
    这一天让我内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也许是老鼠啃咬了一口高高在上的凤凰而感到沾沾自喜，也许是长久的自我摈弃感这时得到了一个小小的报复，亦或者是别的。这一定是无关正邪的，因为我已经成功地把这位尊贵之人，拉到了和我们平起平坐的下贱世界里来了。
    真是美好的，地狱啊。
    大家伙四散后，黑熊却还说事情仍要收个尾，他早就放出风声，此刻正有一帮子在江湖上有名有脸的豪侠们正等着要见我和他。我很是纳闷，却依然跟着过去，在城外一座不知名的小镇上，我确实见到了街头传闻中才能听到的大人物。
    混元剑方克俭，双雷掌吴老虎，可闻竹王子晓......一系列在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侠客们，虽然他们的侠名，永远都被剑盟压制着。我还在简陋的宴会上看到了六大门派的座下弟子，以及号称轻功天下第一的虚剑描水红。
    不识虚剑描水红，难得江湖八两金。即使是在道听途说里，他也是最顶级的侠客。乐善好施，行侠仗义，惩恶扬善，广交天下好友。描水红并非身着红衣，而是头上带着红色的丝带，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潇洒的风范，传闻他总是用轻功和剑法在水面上玩弄戏耍宵小之徒，水面变成了他用鲜血为笔的画布，他虚实难辨的路数，和行侠仗义得义举让他收获的赞誉不断，因为得了一个“描水红”的美名。他所闻名天下的“虚剑”更是在他鞘中就散发着无限凶光，和难以靠近的霸气。
    我都被这种真正大侠的气质所吸引，更遑论黑熊。描水红就是他的梦想中自己的样子，他低眉顺眼地为大家端茶送水，也招呼我像个跑堂地一样为诸位侠客们服侍了起来。
    不知道黑熊为何会有这般脸面？更不知为何其他侠客都齐聚在这个不知名的小地方。但是很快我就得到了答案。
    “符城劫亲，虽违纲常，但成全一双才子佳人，不失为一桩美谈。不知哪位大侠想要买下？”黑熊站在豪侠们中间，嬉皮笑脸地开始了他的表演。
    我瞬间就明白了过来，原来这是一场叫卖会。卖的就是这劫亲案的所属，卖的就是这些大侠所妄图占有的虚名。我不禁冷汗直流，控制不住地后退了几步，随着他们的叫喊声和热闹声越来越大，我才知道这些所谓的大侠是什么样的货色。剑盟固然可恶，好事坏事全让他们包揽了，只是我更没想到的是，这些到场的大侠竟然全是这般的低劣腌臜，阴险狡诈贪图虚名之辈。
    我这般的老鼠，在此间的欢呼声中竟有了一丝优越。此次头功在我，我的武功留下的痕迹被江湖侠客们花钱购买，我踩过的痕迹被他们争破了头想要盖上印章，看来他们也不怎么样。黑熊这般贪婪淫欲的化身，也确实是捉弄人心的天才，只是想到他渴望装扮成大侠的画面，愈发地觉得丑陋可笑了起来。
    描水红也微笑着举起了手，甚至给出了其他人给不出的最高价格。在声浪平息过后，黑熊奸笑着握紧了他的手，并且高高扬起，向天地宣示这盖世的大英雄。
    “符城劫亲案！是轻功天下第一的虚剑描水红大侠所做的！想必大家都没有异议吧！”在黑熊的吼叫中，描水红羞红着脸站起来向大家示意，在掌声中向四方微微颔首。
    虚剑的虚竟是虚名的虚，此间真实存在之物，又到底为何呢？现在想来，无论是虚剑也好，描水红也好，说穿了全都是他的假名，我自然而然也会被假面所妄骗。我回忆起了那天第一次遇到黑熊的场景，也在饥肠辘辘的昏聩中误以为他是拯救我的盖世大侠。如今看来我也是饥饿了太久太久，以至于头脑发昏，天地好像在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