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外传 烧春(十)
作者:苏如今   葬剑篇最新章节     
    “人生何处不悲凉?人生何处不堕落?”掌柜的话也多了起来,我跟他所讲述的故事已经走到了尾声,再往后就是一些无聊杀人越货,剿匪平乱之事。一旦这些所行所为之事脱离了那些鲜活的人,也就缺失了讲述的意义。
    “一个好的故事,总是从人的堕落开始。”我擅自总结道。
    掌柜的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言语间更加肆无忌惮了起来:“你父亲希望你走上正道,你如今确实走上了,只不过是用着最歪曲的路线罢了。就好像饮酒之人,用饭碗饮酒,用骨肉制成的皮袋饮酒,就是容不下我倾力推荐的凤尾雕花酒杯。”
    “掌柜的,你真是我的知己。酒逢知己千杯少,我们再干一杯。”
    掌柜再次与我碰杯,而门栏的嘎吱声响此刻变得更加刺耳。
    一群刀斧手,围在了我的身后。
    我没有回头张望,只是静静聆听着脚步声。随后便苦笑了起来,掌柜识破了我心中烦郁,主动向我自罚一杯。
    “你真是我难得的知己,为我带来了如此有趣的好故事。”掌柜说着,观察着我的反应,他对于我的处变不惊感到些许意外。
    “什么好故事,只是一个悲哀的老鼠自说自话罢了。倒是掌柜的你,为我提供了如此私密又美酒繁多的酒肆,为我充当了一个良好的听众,是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我笑了笑,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最初和他的交往确实是纯粹且无瑕的,只是日子一长了,一旦深入了解了彼此,作为江湖中人,总会有陷入危险的可能。他的凶相毕露,早在我的料想之中,像我这般无恶不作的阴沟里的老鼠,总会有意外撞上自己仇家的时候。
    “我还是想问,为什么要杀我。过河拆桥是我的风格,但我不觉着掌柜也是这般薄情寡义之人。”
    掌柜的长叹一口气:“你知道的,我是天机会中人。八方通自然不会让我做如此卑劣之事。不过我的上头,小方通,他对于梁九王深恶痛绝,是纯粹的新帝支持者。是他让我这么做的。虽然很是不舍,但我打心底里感谢你这个悲凉的朋友。”
    “这也算朋友吗?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了。”我苦笑着回答他,“但是,无论如何,我都要烧春酒。即使你要杀了我,也必须信守承诺。”
    我恶狠狠地盯着掌柜的,又回头以熊熊杀气震退了这帮子人。
    “我要烧春。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对不起。”掌柜站起身,向我深深鞠了一躬,“根本就没有什么燃尽一个春天,让人做上美梦的烈酒。那对我而言,也只是传说罢了。”
    我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掌柜想要杀我确实在我对他的观察中可以捕捉出来。但是居然真的没有烧春,这让我陷入了深深的失望。不,甚至是绝望。我太渴望太渴望做一个梦了,如果可以酣然入眠,在美梦中与心上之人相拥,我甚至愿意为此付出我所获得的一切,哪怕是我这条已经爬上枝头的卑贱性命。
    他想要杀我,我丝毫不觉得遭受了背叛,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个该杀该死的恶人。但是没有那坛酒,我才真正地感觉到被掌柜欺瞒伤害了。我的眼眶湿热,感觉泪珠马上就要夺眶而出,心底的悲戚再也忍受不住地升腾了起来。我把脸埋进臂弯,无声地哭泣着。我已经记不得上次哭泣是在什么时候了,就连黑熊第一次把我按倒在床上,那肉体上撕心裂肺的疼痛都不曾让我如现在这般恸哭过。
    掌柜见状,立刻向刀斧手们下了指令。
    “杀了他。”
    话音刚落,从酒肆屋檐上有无数穿戴盔甲之人神兵天降,在剧烈的闹腾声中瞬间围杀了这些刀斧手们。
    掌柜站定在原地懵懵的,被手持长剑的侍从押在我的面前跪下。我也终于从臂弯里抬起了我泪痕未消的脑袋。
    “我今天也是有备而来。那个没说故事的壮汉,就是我的线人。我们在讲故事的时候,他用手指敲击桌面给我传递信息,我便知道你今夜已经设下了埋伏。我就是打算等你用埋伏袭杀我的时候动手。你什么时候动手,我便什么时候动手。”
    掌柜露出了凄然一笑:“想不到我们的情谊,全都在这般算计上了。你又是为何要杀我?”
    “九王爷曾经雇佣过一个名为千灯的杀手组织做刺杀任务。如今千灯已经覆灭,为了消灭蛛丝马迹,我们必须把曾经资助过千灯的人给除掉,以免节外生枝,就是这么简单的理由。”
    我走上前,蓄力一拳打破了掌柜的鼻梁,让他的面颊鲜血如注。
    “我是那么的相信你,你居然告诉我,烧春只是一个传说?”
    又是数拳砸向面门,他的脸上已经是血迹斑斑,气息也开始变得断断续续的了。
    “什么啊,对你来说......背叛的点居然在那里吗?你这个家伙可真是奇怪啊。”
    我招呼众人撒开了奄奄一息的掌柜,把他放倒在酒肆冰凉的地板上,最后和他对视了一眼。
    “现在的你好高啊......是我输了,没能算到最后一步。不过还是谢谢你跟我讲述的那些好故事.......我知道你......现在想说什么。你这样俯视着我,你肯定想说,这个世界没有正邪......”
    “只有高低贵贱。”我最后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也送给了他一个微笑,随即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的头颅踩得稀巴烂。
    但是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我的人依然在烧春酒肆的那个情报桩子底下发现了一些很古旧的宝物,其中就有一个写作“烧春配方”的密信。手下不敢擅自拆封,把密信交给我了,随后我们用一把大火葬送了这个隐秘又鲜为人知的黑店。
    我实在是太开心了,没想到真的能找到烧春的配方。我像是找到了配偶的螳螂,在色彩斑斓的雨色长街里又蹦又跳。在黎明到来时,我凝望着天空的黛色,心满意足地回到我私购的宅子里准备调配烧春。
    可当我真正打开烧春的配方时,我愣住了。
    就好像我先前所说的一样,一切江湖之事,大都是众人粉饰过的美好画卷,实际上可能根本不是那样。烧春在密信中的呈现,分明就不是一坛酒,而是一碗汤。
    “春笋,风肉,莴笋,火腿......熬至汤汁浓白方可出锅......”
    所谓的烧春,原来就是一碗工序更加复杂的春笋烧咸肉.......想必立国之初的那三人也不是因为酒醉而烧灼了整个春天,而是热汤在肠胃里带来的暖风,让他们睡上了一次不知东方既白的长觉。那些美梦也是肉汤入腹,和美味盈舌给他们带来的极大满足感的后续产物。
    想到这里,我不免又有了些信心。我一边制作着这道工序冗长的烧春汤,一边在这个私宅里清点着我存储于此的生活旧物。由于烧制的时间过长,我坐不住,便在我清冷的宅子里将那些生活旧物一个一个把玩着,直到把玩到了一条柔软的丝巾。
    我不禁想起,平定了数次流寇之患时,手下士兵对我那五体投地的样子,他们也不会料想到自己的主将曾经也是那些流寇当中的一员。当时我随身携带的陈旧丝巾被他们发现,有好事者扯弄出来向我求证,是不是在家乡有着依恋我的姑娘在等待着我。我尴尬地笑着,顺着他们的话茬表示了肯定,果然只要有那些关键的物什,人们总是会自我安慰一般编织出各种如梦似幻,好似江湖情仇的故事。
    在庆功宴上,大家起哄,让我好好讲讲那个等待我的姑娘是什么样子的,发生过什么事,面对这些急不可耐,只想要听到让自己满意的故事的士兵们,我临场写下了这样一首短词。
    《长相思·聚云旗》
    聚云旗,山河通,冷刀呼啸饮狂酒,枪碎千丈风。殍杵烬,埋骨荣,回首沧澜无春梦,犹记丝绢重。
    单纯的士兵们赞叹不已,不停讨论和揣摩着我和那个不存在的姑娘的过去,我也因此从宴席上脱身,还落了个文武双全,痴情好战帅的美名。只有我自己知道,并不是那样的,这份丝巾的故事,并不是那般的。
    在我沉思回忆,独自寂静之时。沸腾的热气打破了这份安静,我盘算着,时间也确实该到了。我将烧春盛出,鼻子已经吸尽了这鲜美的气味。
    虽然看起来如奶色纯白,也是汤鲜味美,色香味俱全的一锅好菜。但再怎么样也只是更为高超的春笋烧咸肉。我迟疑了良久,直到浓汤不再沸腾滚烫,还是将这份美味消灭干净,内心以至于开始祈祷。
    烧吧,烧吧,烧毁我人生那并不存在的春天吧。
    我躺在床上,吃好喝好的满足感逐渐满溢全身,胃里扩散的热量缓缓拥我入眠。人生中第一次,我真的进入了梦乡。
    但这个梦,并不是那虚无缥缈的幻想,我梦见的是我人生中真实经历过的那件事。
    我载着玲儿的快马在山间小径上飞驰,她宛若风铃清脆嗓音真的让我开始幻想有一个兄弟姐妹颇多的家庭。我决定听信她的话,调转马头去她所说的好田村试试,看看能不能在这里找到我的归宿。当时我已经被黑熊于床榻上折磨良久,身心俱疲的我只想要先躲起来,躲在一个温暖舒适的地方恢复我的身体。玲儿的话语在这最好的时机里,宛如一根救命稻草,又仿佛是照射进我生活里的一丝曙光。毕竟她的样子看起来是那般天真无邪。
    可结果并不遂我愿,我的这番妄想在走到好田村前就猝然结束了,就像这份幻想开始时一样极度的匆忙。我驾着马在小木桥上经过泥浆水泽时,或许是因为我太过放松,亦或者是因为马儿受惊。我们竟然在直行道上歪歪斜斜,直接从栏杆上冲了出去,连着我们二人带着马翻进了刚刚没到膝盖的泥水里。
    “玲儿,你没事吧?”我急忙挣扎着起身,扶起了满身泥泞,被水流呛到狂咳不止的殷玲。她用尽全身力气甩开了我的手,变成了与方才截然不同的语调,恶狠狠地怒骂着我。
    “你这个疯子,你想要杀了我是不是?你想要玷污我姑娘家的身子是不是?我就知道娘亲说的对,城里人没有一个是好人。亏我还想认你为哥哥,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早就打好了注意,在这个脏兮兮的地方打算对我动手动脚吧?”
    她清脆的声音变成凄厉的尖叫声,狂叫着让我远离她。
    “变态变态变态,你就是个畜生,畜生都不如的家伙。”她怒骂着我,一边挣扎着走向岸边,但是缓慢流动的泥水给了她双脚太多的阻力,她刚走出几步又摔了下去。我靠近她,再次将她扶起来,她再次甩开了我的手,长长的指甲还划破了我右侧的下巴。
    “离我远点,阴险的城里人。我的衣服都被冲烂了。明明很会骑马还故意摔我,看我没死你很懊悔吧?我居然真的妄想过你是一个好人,真是瞎了我的狗眼!等我回到家我要告诉我的村里人,我还要去告官,我要让你这个对小姑娘下手的坏种遭受惩罚!”
    殷玲太过突然的转变和反差没有立刻引起我的愤怒,因为我被她的话语冲击到了,一度站在原地失了神。她从一个可爱的小女孩瞬间变成了一个泼辣的恶鬼,与她年龄不相仿的恶劣话语如珍珠倾泻一般从她口中喷涌。过了一会愤怒才侵占我的全身,让我浑身上下开始止不住的颤抖。
    不得不说,这个场景实在是太合适了。在这躺下就能没过全身的泥水里,简直就是处理尸体天然的场所。她的双腿又被流动的泥浆牢牢限制住,我想要杀害她,她完全没有逃窜的可能。她的谩骂不断地挑动着我沸腾的血液,而这仿佛天赐般的场景,在我耳边不断地诱导着我伸出手去。
    我杀死我的父亲,到底还是出于父亲的意思。现在我终于凭借我的本心,第一次伸出了我被泥水覆盖的杀手。
    我不能让她报官,我要留着我的名声直到被权势更为滔天的大奸大恶发现。我还要继续往上爬,一步都错不得。
    她被我轻而易举地按倒在泥浆里,她全身仿佛一条泥鳅一样扭动挣扎着。我没有使劲掐断她的脖子,仅仅只是把她整张脸死死固定在泥水之中。她那溜圆又乖巧的眼睛瞬间成了惊恐的鱼眼,可她没有鳃呼吸。我死死地盯着她,仿佛真的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以至于她被我活活溺死,浑身停止了挣扎,我也依然大口喘着粗气,不肯轻易放手。
    过了良久,我终于是松开了我的手。我向着那位短暂时间里的妹妹挥手作别,她的尸体顺着缓慢的水流逐渐往下推去,更加密集的泥沙覆盖了她的全身,她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也注定不会有人发现她的踪迹。
    我突然心生绝望,因为我知道我回不了头了。
    即使已经是作恶无数的我,但是在心底里,这次是真真正正的回不了头了。父亲那所谓对于正道的向往,也只能是我以后妆点自身假面的一种说辞罢了。那些生来就不属于我的,却扎根在父亲头脑里的痴心妄想,终究还是随着这浑浊的水流,流向那无边无际的江海之中。
    玲儿尸体流走后,我在水里捞到了她小巧的丝巾,已经被水浸泡得不成样子。我鬼使神差地将它揣在了身上,踉踉跄跄地离开了那座永远迈不过去的木桥。
    我从床上醒来,一身冷汗,一个打挺惊悸地坐起。
    我真的做梦了,这是我人生到目前为止做的第一个梦,如此清晰地让我重历了一次回忆。我望着手中那皱皱巴巴的丝巾,又把它放回了宅中的木匣里,失控的周身这才慢慢平和下来。
    真是,噩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