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抚稀竹,星垂檐瓦。
幽静雅致的小院里,帷幔透烛,炭火噼啪。
茶雾氤氲间,有书童抱来一沓纸卷。
临窗软榻前端坐着一位头发苍白的老先生,两边跪坐两位年轻侍人。
左侧侍人接过书童的纸卷,依次放到老先生的面前。
傅藏林拿起卷子,扫了一遍,惜字如金:“否”
右侧侍人接过来放置一旁。
“否。”
“否。”
“可。”
“否。”
“待定。”
被否掉的试卷越堆越高。
傅藏林眼皮未抬,继续接过侍人递过来的卷子。
一如既往地快速扫过文章前两行,忽而,目光微顿,他的视线落在了下面的句段上。
原本浑浊的眼睛微微泛起光亮。
他让侍人将灯光挪近些,将卷子铺平整,细看手中答卷。
子曰,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子又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1]。人之初性本善[2],是为性相近。然性虽相近,却因习相远。性相近,习相远,世人多移,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何为不移?虽各有习,性仍相近也。所谓大智若愚,真智者与真愚者本性相通也。
智者非颖才,愚者非蠢坏。知人者智,自知者明[3]。知人而又自知,所谓明智。至半,勉为半智。无,何谓智?目之愚者,多具歪理。为诈者发,为亏者怒,是也谓愚?非也,蠢也。目之蠢笨者,多兴讹造讪,多暗枪冷箭,是也谓愚?非也,坏也。
即今之所谓愚者,多为蠢坏。真愚人,为人欺而不自知。故何为愚者?愚公之愚者是也。愚公移山,所移者岂非君子之不移?知人自知,所以不移,谓上智。顺性固执,所以不移,谓下愚。然上知出下愚,是为大智若愚,智愚同出,是为道之体,本一也,守一是合阴阳也,上知下愚亦为一,亦是阴阳,为道为一也,此为从古至今之法。
故曰,上智求大,下愚守心。智与愚难辨,藏拙不如守中。愚一时,智一回,守一生。
“好!好!好!”
傅藏林拍案而起,拿起答卷顿足大叹。
“好一个上智求大,下愚守心!好一个藏拙不如守中!好一个愚一时,智一回,守一生!”
他俯首借光看向卷头名姓。
萧棠。
他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转身吩咐一旁的侍人:“牧空,萧棠是谁家郎君?”
“老师稍等。”
牧空拿出载名册,未几,恭敬道:“萧太师府中之女,排行第五,年九。”
傅藏林闻言眼睛倏然瞪大。
“女娘?年九?”
“是也。”
傅藏林拿起卷子口中啧啧称奇:“奇也!奇也!快!快去将淮竹喊来!”
*
萧棠昨日跟齐追跑了一下午的马,早起鼻子有些堵,懒洋洋地抱着银风在躺椅上假寐。
银风长得极快。
短短两个月便长得有自己一半高,浑身的毛又长又亮,宛若一团银色的棉花球。
因着是萧荷捡回来的,整天当个宝贝似地宠,所以胆子也变得愈发大,谁都不怕。
每天萧荷上学跑马不在家,它就在各院到处溜达,畅通无阻。
再加上它长得乖,识眼色,家里人都喜欢得紧。
此时它瘫软在萧棠身上露着肚皮格外惬意,甩着尾巴眯着眼睛翻来覆去地打滚儿。
突然,门口传来一道急切的喊声:“五妹妹!”
萧棠被吓得弹坐起来,银风也跟着轱辘似的掉到地上。
它委屈地呜咽一声,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瞧着萧棠。
萧棠抱歉地看着它,正要抱起来抚慰一番,却见萧蔺行步如风地冲进来。
瞧见躺椅上的萧棠,一把将人抱起来往外冲:“五妹妹,傅老先生来了!”
萧棠趴在萧蔺肩膀上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问道:“傅老先生是……”
萧蔺原本最为稳重,此时却难掩激动:“傻妹妹,傅老先生就是那个沈府的大儒!”
“哦……嗯?”
萧棠回过神来,搂着萧蔺脖子以防滑下:“傅老先生来我们府上干嘛?可是入学单子出来了?”
萧蔺托着妹妹的身子,因为脚步太快脑门出了汗:“榜单出未出来尚且不知,但是傅老先生亲自登门问你,那便说明棠儿定是入了傅老先生的眼!”
他一脸春风得意,好像考中的人是他一般:“一会儿到傅老先生面前不要害怕,落落大方就好,哥哥在旁给你鼓气。”
到了正堂帘子前,萧蔺把萧棠放到地上,抬手给萧棠整理了一下衣服,将头上的丝绦也规整好。
“妹妹莫怕,傅老先生不过是长得凶一些,说话凶一些,莫要紧张,就像往日同阿爹哥哥对答一样。”
萧棠有些哭笑不得,心中却暖洋洋的,乖巧地点头:“二哥哥放心,我知晓了。”
萧蔺这才长舒一口气,拉着萧棠的手进了屋。
堂内正位上上坐着一位头发灰白,面目清瘦的老人。
两道眉骨格外凸出,将眉间挤压出一道深壑,平添出几分凶意,前额眼角布满皱纹,眼皮微微耷拉,但是眼睛却格外清明,带着几分逼人的凌厉。
萧蔺朝老先生深深一拜:“傅老先生,家妹来了。”
萧棠也礼数周全地抬手行礼:“傅老先生万福。”
傅老先生坐在堂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萧棠。
没有开口。
萧棠垂眸立于正中,敛容正色。
傅老先生心下满意,小小女娘,能如此沉得住气,难得。
但是他面上依然没有丝毫松动,萧澜与江氏也不免有些紧张。
傅老先生声音带着几分凌厉:“这篇智愚论是你写的?”
萧棠不卑不亢,温声道:“正是。”
傅老先生面色未变:“写得尚可。”
萧棠抬手再拜:“傅老先生谬赞。”
“可曾读过书?”
萧棠看向父亲,萧澜冲她点点头,她这才如实道:“受母亲教诲,闺阁之中读过《女训》,受父兄影响,四书五经也略有所通。”
“小小女娘,不在闺阁中绣花品茶,作甚要读书?”
这话说得颇有些尖酸,让众人都不禁皱了皱眉。
萧棠停顿须臾,面上未有波澜:“金雀困于锦笼,非金雀所愿,人之私也。女娘困于闺阁,非女娘所求,权之强也。时势所限,棠儿自不为浮名,亦不为前程。棠儿读书是为明事理辩是非,是为知廉耻分善恶,是为懂谦卑去狭隘。”
傅老先生闻言,面容微动。
那一瞬间,他仿若看到了自己故去妻子的身影。
他叹道:“小小女娘,竟有如此之悟性,郎君弗如。”
“书犹药也,善读可以医愚,如今老师收你为徒,授你诗书,待你学成那日,为师再问你,你读书为什么,你所求为什么?”
萧棠微愣,一旁的萧澜忙道:“棠儿,愣什么,还不向老先生行弟子礼!”
萧棠回神,忙接过一旁仆妇递过来的束修六礼,奉于傅藏林。
傅藏林接了拜师礼,萧棠又端了茶水,亲手奉于傅藏林。
傅藏林低头抿了茶,眼角终于流露出了几分柔和。
萧澜江氏也瞬间松了口气,狂喜涌上心头。
傅藏林起身,甩了甩衣袖道:“今日好生歇息,三日后辰正,备好笔墨纸砚,至沈府私塾上学。”
萧澜江氏苦留不住,便亲自将傅藏林送至车上。
萧棠拜至大儒门下阖府欢庆,江氏给府中五百多人皆赏了红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