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祭拜
作者:爱吃肉的小同学   青州雪最新章节     
    明砚舟依旧浑身无力。
    他听着女子的脚步声缓缓远去,这才沉沉松了口气。
    喉中似有血腥之气。
    他强自压下,随后缓缓睁开了眼,却见门口铺陈着柔和的光。
    容昭正抬着手臂,将点燃的灯笼挂于檐下,风吹来,系着的流苏微微扬起。
    烛火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清晰地映在纸窗上。
    明砚舟勾起笑,半晌后别过视线。
    身上乍暖还寒,敛魂之后的症状才将将开始。
    夜深人静之时,那些魂火的哀嚎声便越发清晰,不属于他的痛苦记忆片段不断涌入脑海。
    明砚舟的手撑在膝上,指尖倏然收拢,衣袍顿时皱起!
    体内气血翻涌,魂体时浓时淡。
    口中咽下即将溢出口的闷哼,他抬眼望向门口那片烛火。
    “不能教她听见。”他心想。
    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他这才一下泄了力,再也支撑不住身形,倒在了榻上。
    短短一夜,却仿佛替这千万人,又死了一回!
    昏睡过去之时,他看见檐下的烛火摇晃着,随后被风吹熄。
    鼻息微弱。
    容昭今日醒得很早,她习惯性地抬眼,却没有见到廊庑下那道熟悉的身影。
    “或许还在休息吧。”她喃喃道。
    外头日头晴朗,她洗漱完后便趿着鞋出了房门。
    厨房内传来浓浓的香气,顿时勾起她的食欲。
    容昭走进厨房,果见灶上正熬着香浓的米粥,丽娘正娴熟地剁着咸菜。
    见她来,丽娘展颜笑起来:“小娘子,您怎的来厨房了?”
    “闻着香味就来看看。”容昭走近,看见盘子上码着整齐的小菜,眼睛一亮。
    “粥就快好了,您先出去,我给您端出来。还在院中吃吗?”丽娘手中动作不停。
    “好啊。”容昭颔首。
    她脚步一转,又回到了院中。
    桂花树旁此前绕着无数魂火,如今却一个也无,她微微皱了眉。
    随后视线一转,望进那处开着门的屋子。
    玄青色的衣袍自榻上垂下一角。
    “他定是累得很了。”容昭心想。
    明砚舟再次醒来,时已至傍晚。
    他动了动手指,察觉自己恢复了些力气。
    脸色仍有些苍白,魂体虽比之前要淡上些许,但比起敛魂之时,已算安稳。
    明砚舟从榻上起来,行至屋外。
    容昭正在院中教丽娘写字,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顿时柔和了眉眼。
    “你先自己练会。”她放下笔,同丽娘低声说道。
    见对方颔首,她便提步行至明砚舟身旁:“可好些了?”
    “嗯,好多了。”明砚舟见她脸色也好了许多,这才放了心。
    “多谢你,替我见到了我父亲。”
    “举手之劳。”
    想起什么,他又淡淡开口:“我途中询问了鬼差,生者祭拜,可将祭品同祭文一同焚烧,如此在幽都的亡魂便可收到。”
    容昭一瞬间红了眼,她郑重地向他福了一礼:“多谢告知。”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明砚舟避开一步,挽起笑:“若想谢,便替我点灯吧。我确实不喜黑暗。”
    “好。”容昭笑起来:“等我祭拜完我父亲,便为你准备一身合适的衣袍,赔与你。”
    明砚舟朝她一笑,并未回答,看着她转身走进了书房,他便如此站在廊庑之下。
    背影萧索。
    而书房内,容昭提着笔,不知如何落。
    心中有无数的话想说,但纸终归短,词并不能达意。
    她红着眼,半晌后才落笔。
    “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
    您病重之时,女儿未能在您身前侍奉,是为不孝。
    本已无地自容,但机缘巧合之下得一人相助,将我之心声告知父亲,也算宽慰一二。
    您曾救我,又教我为人处事,昭感激不尽,您之言语期望,一刻不敢忘怀,定会践之行之。
    不拘于内院、不困于人世,请您放心。
    昭略备薄祭,奉于我父容齐。”
    字字千钧,力透纸背。
    写到最后,容昭顿时颤抖了手,此刻仿佛才有了真实之感。
    她擦了泪,在最后落了款:
    “女儿容昭,敬上。”
    高烧昏迷之前,她已准备了许多祭品。
    容昭找来一只火盆,吹起火折子,将那封墨迹未干的信点燃。
    火舌顿时燎起,笔墨都被吞没。
    她手指一松,残留的纸张渐渐烧成了灰烬。
    丽娘帮着她,将祭品都烧了,火光映着容昭苍白带泪的脸。
    明砚舟微微拧着眉,看着她的背影,他并没有上前去。
    此刻她心中难过,失怙之痛,非言语能安慰。
    火渐渐熄灭,院中归于黑暗。
    桂花树叶在风中摇曳,零星魂火掩在其中。
    明砚舟一瞬间便肃了面容。
    今日才初十,离中元节尚有几日,看来自己此前猜测并没有错。
    他凝神望着从远处渐渐漂浮而来的魂火,容昭此刻仍在院中。
    丽娘起身将火盆端远些,避免灰烬与余热伤到她。
    “容昭。”明砚舟扬声道。
    那女子哭红了眼,微微侧脸看向他,未出声。
    “魂火又出现了。”
    容昭闻言一顿,她抬头便见桂花树枝旁萦绕着许多星星点点之物。
    “进屋去吧,别让他们触碰到你。”男子声音温润,神色郑重。
    “为何?”
    “魂火是亡魂消亡的记忆,你双眼有异,比常人更容易沾染上,由此才会缠绵病榻,药石无用。”
    “原是如此。”容昭颔首。
    那名容色姝丽的女子,借着石桌站起身。
    似乎是蹲得久了些,她刚一提步便一个踉跄,整个人朝前扑去。
    明砚舟眉心一跳,顿时糅身而上。
    淡薄的魂体闪过,随后眼疾手快地揽住了她的肩。
    容昭跌入一道坚硬的胸膛,她浑身一震,只觉脊背滚烫!
    有清浅的鼻息扑在她的面上,男子清冷的声音传来:“可有伤着?”
    “…未曾。”
    明砚舟将她扶稳站好,这才松开手,指尖仍留有温热。
    他将那只手负于身后,面上故作镇定:“进屋去吧,这两日便不要出来。”
    想起什么,他又道:“等中元节过了,你便将这处院中的桂花树伐了,门窗便都换了吧。”
    “为何?”女子眼中尚有疑惑。
    “此处被严才动过手脚,门窗都是桂树制成,而桂树属阴,易招亡魂。”
    容昭顿时瞪大了眼。
    “你此次病势,应比之前重上许多,这便是原因。”
    容昭颔首,心有余悸。
    她提起裙摆,但没有先进屋。
    将檐下的灯笼都点燃,这才走进房内,将门窗都关上。
    由此,也隔绝了明砚舟的视线。
    他扯了丝笑,随后提步进了隔壁的房间。
    院中的魂火尚不算多,他昨日所为已伤及魂体,今日便不敢轻举妄动。
    无论如何,都须得撑到中元节之后。
    他阖了目,盘腿坐在榻上养神。
    容昭有些睡不着,她请丽娘准备了好些书放在房中,此刻正拿着一卷兵书在读。
    兵书晦涩,闺中女子读之难解其意。
    所以,她看得很慢。
    有些地方读了很多遍仍然没有理解透彻,便折了角留作记号。
    等之后若有机会,可向他人请教。
    “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
    她皱了眉,三读之后,仍然没懂。
    容昭沉沉地叹了口气。
    明砚舟听着隔壁传来的读书声,微微抬眼。
    随后在黑暗中柔和了面容。
    他缓缓道:“这句话是说,行军打仗,需扬长避短。”
    话音入耳,容昭转过脸看向那堵墙,一时有些脸红:“你能听见?”
    “嗯,我耳力很好。”明砚舟在烛火微弱的光线下扬起笑:“为何在读兵书?”
    “睡不着,随手拿的。”容昭有些疑惑:“可我为何能听见你的声音?”
    这院子虽小了些,但隔音却是不差的。
    “大约是,残魂之声,不受院墙所隔。”
    “原来如此,明砚舟,你也读过兵书吗?”
    男子一愣,半晌后他摇头:“不记得了,大约是吧。”
    “那我有不解其意的,可以向你请教吗?”
    “自然。”
    容昭微微笑起来:“那你再看看这句吧…”
    两人一问一答,时间不知不觉流逝。
    已至深夜。
    “容昭,你该休息了。”明砚舟打量了下外头的月色,大约判断出时间,出声提醒。
    容昭阖上书,终于感受到了一丝睡意,她躺进被窝:“嗯,你也早些休息。”
    男子弯起眼睫,不再出声。
    容昭此后几天都未在出房门一步,虽是如此,也有零星魂火通过门缝飘进来。
    她还是不可避免地又发起了高热。
    今日是中元节,院中魂火已铺天盖地。
    明砚舟闻见隔壁浓郁的药香,听见那女子烧迷糊之后,低声的呓语,顿时拧紧了眉。
    之前使用过一次敛魂珠,他受损的魂体将养了数日,已好得七七八八。
    夜幕降临。
    容昭病势已然加重,他再也等不下去,抬手放出袖中那粒圆润的珠子。
    耀眼的白光一下将他笼罩在内。
    此次的魂火,远比上次还要多!
    熟悉的疼痛瞬间席卷而来,碾过他每一寸皮肤与骨骼,额上青筋顿时鼓起!
    明砚舟只觉气血倒涌。
    无数魂火隐近他的衣袍之内,附着于他的肌肤之上,仿佛嗜血的虫,一寸寸地啃噬着他的经络!
    他早已失去了睁眼的力气,额上汗水不断流下,如汩汩泉水一般,瞬间湿了衣袍。
    敛魂珠仍在吸纳魂火。
    若此刻有人能看见他,便会发现他的魂体,已淡得几乎透明。
    那些亡魂最痛苦的记忆仿佛一把把利刃,一点点凌迟着他的魂体,喉间顿时溢出一声痛哼!
    血腥气越来越浓,他忍了许久,终于偏头吐出一大口血。
    有血污粘在他苍白的脸上,身形摇摇欲坠,他一抬手,紧紧握住了床架,指骨都泛白!
    还未到时候,明砚舟!他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白光渐盛!
    不知从何处来的风将他衣袍吹起,露出毫无血色的脖颈及手腕。
    容昭高烧未退,却在昏迷之中一下睁开眼。
    她分明听到了那人的声音。
    明砚舟竭力忍耐,却仍是急促了呼吸,视线开始模糊。
    容昭分辨许久,终于明白这并不是梦,她挣扎着从榻上起身,长发散在身后。
    一张脸苍白,但眼神却执拗。
    丽娘见状慌忙伸手来扶她,却被她阻止,容昭声音虚弱:“你且坐着,我去院中看看。”
    “我去吧,小娘子,您还病着呢!”
    容昭摇头:“你去无用。”
    丽娘看着她打开门,在檐下烛火柔和的光中,提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