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玄青留印
作者:爱吃肉的小同学   青州雪最新章节     
    这几日躺得过于久了些,容昭一时头晕目眩,她抬手撑在门上稳住身形,随后闭了闭眼。
    耳边那人的呼吸声似乎越来越急促,她抬起眼,却恍惚间以为自己尚在梦中。
    只见院中的魂火仿佛被什么吸引,簇拥着朝那间屋子涌去。
    容昭一瞬间瞪圆了眼。
    她不再耽搁,扶着院墙往前走去。有魂火从她身旁飞过,却并不像从前那样附着。
    前头,似乎有更能吸引它们的事物。
    终于走完这么几步的距离,容昭来到明砚舟的屋子门口。
    门窗大开着,从屋内透出耀眼的白光。
    她面露不解,随后脚步一转,顺着魂火飞扬的方向望过去。
    只见屋内凌空悬着什么,而那道向来挺拔的身影被笼在其中,此刻微微佝偻,似乎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容昭浑身一怔,她顿时明白明砚舟在做什么。
    他,把自己当成了吸引魂火的靶子!
    容昭原本混沌的脑海顿时清明,夜风吹起她散落的长发,拂过她无比震惊的眉眼。
    敛魂珠吸纳完最后一缕魂火,随后从半空中跌落在明砚舟手心。
    他已失了力,手指微微蜷起,松松握住。
    喉中腥甜涌上,明砚舟虽咬紧牙关,却还是从唇边溢出一缕鲜红。
    他此刻狼狈得很了,一张脸毫无血色。
    容昭被骇了一跳,她心中慌乱不安,随即提步迈过门槛,往他身旁跑去。
    明砚舟眼前一片模糊,耳边嗡嗡作响,什么都看不真切、听不真切。
    他颤着手揩过嘴边的鲜血,血迹蜿蜒在他苍白的脸上。
    随后微微扬起唇,轻轻松了一口气。
    还未等他叹完这口气,模糊的视线里,有双绣鞋落在他的面前。
    明砚舟一怔,他拧着眉缓缓抬起眼,只瞧见了一道纤细的身影。
    容昭看着他近乎透明的魂体,顿时红了眼,她哑声道:“明砚舟,你在做什么?”
    他的瞳孔猛然一缩,脸色仿佛更苍白了几分,并不说话。
    但容昭并不打算放过他:“方才,那是什么?”
    她执拗地看着他,等一个回答。
    明砚舟不开口,她就站在他面前,不动也不走。
    两人对峙许久,终是他先败下阵来。
    “容昭,你冷吗?”
    那女子抬手拭了泪,低声道:“不冷。”
    “先坐下,好吗?”明砚舟的视线渐渐清晰,眼前的女子仅穿一件中衣,身形笼在黑暗中,更显瘦弱。
    “你先告诉我,原原本本,不许隐瞒!”她的声音中带着浓重的哭腔。
    而此刻,敛魂之症又发作起来!
    他强忍着噬骨之痛,微微颔首:“好。”
    容昭看着他抬手攥住了身侧的床架,衣袍下的肌肉都绷紧。
    额头上又浸出汗水,顺着脸颊慢慢落入他白色的衣襟。
    明砚舟不敢开口,他闭了眼,喉结滚动,有发丝混着血污粘在他的脸上。
    脆弱又无助。
    容昭再想不了其他,她颤抖着上前:“明砚舟,你怎么了?”
    那人牙关紧咬,饶是如此,口中仍泄出一丝痛哼。
    容昭抬手握住他的手,明砚舟浑身一颤。
    他睁眼,转头看向两人交叠的手,轻轻摇头,艰难开口道:“我…无事。”
    “你骗我。”容昭皱起了脸,眼泪滑落,她手中握着的那人的手掌此刻冷得如一块冰一般:“你明明很不好!”
    他缓缓将手从她手中抽出,那抹温暖顿时离去,明砚舟抬起眼认真地看着容昭:“男女有别,我…不敢毁你清誉。”
    “我不在乎这些!”容昭说完便抬起手,用衣袖仔细地擦着他的脸。
    血污、汗水顿时染脏了雪白的衣裳。
    宛如雪地里开出的花一般,艳丽又悲伤。
    明砚舟欲躲开她的手,可到底力不从心。
    他便垂着眼,避开了她的视线。
    魂体被撕扯的痛似乎被她带着温度的手抚平,胸腔中剧烈跳动的心也慢慢平稳。
    容昭仍觉得不够,她噙着泪,一点点擦净了他每一寸脸庞,随后又抬手将他散落的发束好。
    见他面色比之前好上一些,她终于停手。
    “明砚舟,你现在可以告诉我,方才是在做什么了吗?”
    男子艰难地吞咽了下,他侧过头:“无甚…”
    “前几日院中那铺天盖地的魂火,也是因为你才消失的对吗?”
    明砚舟知道,她一向聪慧,他便是什么都不说,容昭也能猜到八九分。
    那女子轻轻开口:“你若是不说,那我今后便再不喝药。你能护我这一次,还能护我下一次吗?”
    明砚舟掩在袖中的指尖微颤。
    半晌后,他终于叹了口气:“是,我向幽都土伯讨来敛魂珠,可吸纳魂火,助你痊愈。”
    “代价便是这千倍万倍的痛苦,要全部加诸于你身上,是吗?”容昭哽咽着,目光定定地看着他。
    心似乎被人用力握紧,明砚舟哑了声音:“是。”
    “你为何要如此?”
    “我仅是一道残魂,而你是活生生的生命,远重于我。”
    “你错了!”容昭扬声道:“在我这里,你与我一样重要。”
    男子袖中的手早已握紧,用来抵抗霎时而起的悸动。
    “我不知你生前遭遇了什么,这一生是快乐多些,还是痛苦多些。但在我这里,你不必委屈自己。”容昭弯腰,将他的衣袖凑近自己的眼,仔细分辨:“衣袍脏了,明日我为你写一份祭文,准备些祭品吧,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
    明砚舟抬起头望进她的眼里,那是一片澄清的海。
    半晌后,他微微摇了摇头:“不必了。”
    “为何?”容昭攥紧他的衣袖,不让他抽手,神情倔强。
    明砚舟看着那只白皙得如同美玉般的手,低声道:“我收不到。”
    容昭不解,她紧抿着唇并不说话。
    男子叹了口气:“你曾问过我,为何身躯是温热的,又为何没有执念。”
    容昭拧眉,似乎并不理解他为何要提起这些。
    “容昭,我向来自称残魂,而非亡魂。”他缓缓开了口:“那是因为,我在人间的寿命尚未结束。”
    听清的一瞬间,女子的指尖更为用力,她几乎要将他的袖子都扯破!
    他尚未身死!
    还未来得及高兴,便听那男子清润的声音又响起:“是以,生者的拜祭我收不到。”
    容昭半晌没有说话,她只楞楞地看着他,眼眶又红起来。
    明砚舟不知为何,心情突然好了许多,他笑起来:“我就这么一件衣袍,你再不松手,我就没有衣裳穿了。”
    容昭顿时松了指,她白色中衣袖口上,血污并着汗渍,无比狼狈。
    “既然寿命未尽,那你又为何不去安享年华?”那女子斟酌许久,终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却不防见到那人摇了摇头,语气中似乎有遗憾,又似乎没有。
    他勾起唇:“除了名字,我的生平早已被遗忘,消散在岁月里。”
    容昭一怔:“你不记得自己来自何处,也不记得自己为何到如此境地?”
    “对。”明砚舟抬眼看着她:“这些,我都已忘记了。”
    “那你在这世上数载,是在……”
    “等死。”他淡淡开口,似乎并不觉得这两个字有什么不妥。
    那双清冷的眸子望向屋外那棵茂密的桂花树,声音轻的让人感觉是在做梦:“我一直在等着身死的那一日。”
    容昭心中震骇非常。
    “所以,我这次向土伯借来敛魂珠是想救你,同时也是救自己,你不用觉得歉疚。”
    那女子深吸一口气,随后挽起一个有些悲伤的笑:“明砚舟,你便是对人好,都要让人心安理得地接受吗?”
    他未开口,只沉默着,被她一眼看透。
    “说了这么多,你便是不想让我有负罪感,是吗?”
    容昭笑起来:“你这样好的人,上天不会亏待你的。”
    明砚舟身上的痛意似乎因着她的陪伴而减轻许多,亡魂痛苦的记忆也被隔绝在外。
    “或许吧,上天另有安排也未可知。”他轻声道,但语气中听不出一丝的欢愉。
    “明砚舟,”容昭低声唤他,见他抬眼朝自己望来,眸色沉沉,看不出情绪,她认真道:“你曾助我正名,现在又救了我的性命,故而我也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你走向消亡。等此间事了,我们去找活着的那位明砚舟吧。”
    他一愣,许久之后才明白她的意思。
    “无论花上多少时日,我都要为你找到他!”
    明砚舟再也无法避开她的视线,他微微仰着头,定定地回视。
    心跳声如雷贯耳。
    他抿了抿苍白的唇,没有答话。
    “你不说话,我便当你答应了。”容昭说完这句话,便不再看他。
    只转过身往外走:“天色已晚,你早些休息,有什么话,我们明日再说吧。”
    似乎怕他开口拒绝,她步伐虽不稳,但仍走得飞快。
    倏尔便消失在了门口。
    明砚舟望了许久,到底没再见到那道身影返身回来。
    敛魂之后的症状,似乎在她的轻言细语中消失殆尽。
    明砚舟缓缓倒在榻上,身上的衣袍在黑暗中慢慢恢复本色。
    本就是残魂,自不染尘埃。
    只袖间那抹暗红,不断提醒着他,曾有位小娘子染着血的指尖攀上他的衣袍。
    玄青留印。
    再也磨灭不掉。
    容昭回到屋内,丽娘已支撑不住,趴在桌子上睡得人事不知。
    夏天到了夜里,仍有些凉意。
    容昭低声将她唤醒,劝她回屋休息。
    丽娘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
    “我无事,你放心。”容昭笑道:“好似退烧了。”
    丽娘一喜,抬手抚上她的额头,果然退了热,她松了口气。
    随后在容昭的劝说中,一步三回头地回了屋。
    容昭换了身干净的中衣,躺进被窝里。
    外头月光如水,那双清冷的眼似乎就在她眼前。
    “我一直在等着身死的那一日。”男子低沉的话语不断响在她耳畔。
    容昭捏紧了被角:明砚舟,我该去哪里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