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离别愁
作者:树迦晨舁   刺客列传三离战于野最新章节     
    慕容黎的身躯已经冷了。
    他抱着紫貂的尸体,藏在一处崖壁下,正是因为藏得太好,躲过了开始的巡逻,也躲过了那些派来找回他和紫貂的士兵。
    巽泽知道,一定是夜晚太冷,晨风太寒,他的阿黎才会被冻得如此僵冷,绝不是因为他没有了气息造成的。
    他脱下自己的衣衫,一层一层的裹紧慕容黎,将慕容黎轻轻的揽入怀中,不让他承受哪怕一丝晨风的清寒。
    他用他的内力,他所有的仙气,源源不断的往慕容黎身体中灌输。
    他练的是仙气,修的是神术,给慕容黎喂的也是仙药,只要气息不落,是都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
    风尘子说过的,仙气,人肉白骨也能活过来呀。
    可慕容黎的身躯还是那样的冰冷。
    他还给慕容黎喝过许多仙浆,将慕容黎的身体调理得比任何人都康健,为什么却要冷得这么突然?冷得这么彻底?冷得一点征兆都没有。
    分别时,他抱着他耳鬓厮磨,说着动情的话,他身上的温暖还在他心底残留,清音还在他耳边萦绕,为什么要让他接受冰冷的他?
    巽泽眼角干涩,似乎什么情绪都没有。
    突然,他一扬手,玄天逍遥剑光化为长龙,斩天断地,劈崩一脉山峰,压倒天权靠山的数座营帐,将人活埋。
    但他又闭上眼睛,剑光收回,静立在慕容黎面前,如此温柔,如此宁静。
    怕吵醒了他。
    他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连阿黎这两个字都喊不出。
    因为他怕喊了阿黎,阿黎不应,那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啊?
    秋风萧瑟,叶慢慢的落着,有的是黄的,有的是绿的,有的是残的,大多却是枯的。
    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他抱着他,整整输了三天的仙气,可还是没有一点起色,他灌入他体内的那些内力,不到一刻钟又散得干净。
    连一丝冰冷都驱不走。
    他又怪起了自己,怪自己来得太晚,怪自己拥有了天下绝顶的力量,却连一个他都保护不了。
    他将自己抽出内伤,将血咽回肚里,他怕染上外伤慕容黎醒来看到会心疼。
    他其实知道他早已醒不过来了。
    他的心也不会痛。
    在他闭上眼的那一刻,一定带着很深的牵挂,因为他眼角的泪就算早已被风吹干,也还有微弱的浅痕。
    他牵挂什么呢?是他,是瑶光,是那万千子民?
    可那些都不及他的生命重要啊!
    巽泽跪在落叶中,木讷的抹过慕容黎眼角,呆呆的抱紧慕容黎。
    任剑风卷飞的落叶将二人埋葬。
    落叶越堆越高,像座小山一样,他将会陪着他长埋山中,化为枯骨。
    但他又想起,瑶光才是阿黎的家乡,踏着千山万水,他是来带他回家的。跨过边境,一路向南,他还要带他回到他的名堂上,做天下共主,接受万民的景仰,书写一世的丰功伟绩。
    历史书虽小,装不下他的传奇,但后人随手一翻,一定全是他的风华。
    他掀开落叶,打算抱他回家。
    一丝异味传入鼻腔,巽泽的心,好像突然被万蚁撕咬,灵魂,好像被捏出了颅腔,他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他怕他永远都接受不了那个事实。
    好在,那异味是紫貂尸体散发出来的。
    他不知道呆了多少天,也不知道为何如此寒冷的天,紫貂的尸体竟还会腐烂。
    其实阳光灿烂,每日都是晴空明媚,但巽泽只感到冷,天冷,风冷,看不到光明的冷。
    他把紫貂的尸体捧起,埋入了落叶中,让它生于山林,归于山林。
    紫貂的尸体下,慕容黎还抱着一柄剑,剑已出鞘,没有剑鞘。
    剑锋的一面,染满了猩红,猩红中透的气息是噬血剑法。
    噬血剑法,出则同归于尽,元气尽颓,一定曾出现过一个人,可能是士兵口中的茂大人,将重伤的阿黎逼到使用噬血剑法的地步。
    他只看过陌香尘施展出来的皮毛,根本不懂噬血剑法的奥妙之处,所以反噬得又快又猛又烈。
    撑到了极限。
    但那个人没留下尸体,一定是跑了。
    但他跑不掉的,他们一个都跑不掉的。
    他们让阿黎承受那么大的痛苦,不共戴天。
    他会抱着他的阿黎,去让世界劫灭,去让整个天下,为一人之死殉葬,让这个人世,再无光明。
    他丢开那柄剑,抱起慕容黎。
    几个血红色的字映入眼帘,剑锋另一面,有风干的几个蘸血写下的字:对不起,因为大意,我失约了。
    巽泽的心脏被捏碎一般疼,窒息般忍着热泪,他知道慕容黎是写给他的。
    慕容黎第一次对他说对不起,一定怀着很难受的惭愧,他惭愧因一个过去之人负了他的最爱。
    他最后遥望瑶光的那一刻,填满心壑的是对他的承诺:阿巽,等我归来。
    可他食言了,永远的食言了。
    “阿黎没有失约。”
    “我来了,我来接阿黎回家,马上就能归去瑶光,阿黎从来都没有失约。”
    巽泽轻轻的,柔声道,“阿黎不用说对不起,不是阿黎大意,是阿黎心中存着恩情,阿黎怀着仁义,才遭小人的暗算。阿黎是君王,心怀天下没有错,小人,坏人,蝼蚁他们都是天下的一粟,阿黎不要怪自己大意,谁还没有一个大意的时候,是小人恶毒,阿黎没有对不起。”
    “那么多生生死死我们都闯过……”
    巽泽吻在慕容黎额头上,良久良久,他举目怆然,“马有失蹄,人有失足,人这一辈子,总会遭几个小人暗害几次,阿黎能从小人的手中脱了危险,已经很了不起。”
    “只是,以后再遇到有危险的时候,阿黎不要再这么逞强,不要逼自己与敌人同归于尽,记得示弱,好不好?”
    “阿黎示弱,用示弱等着我,我一定会来的,来接我的阿黎。无论发生过什么,经历了什么,只要阿黎平安,我只要阿黎平安就好。”
    如果那时他在执明的欲望中示弱,他现在已经可以带着安好的他跨回瑶光疆域了。
    巽泽目光看向风中,却看不到他喜欢的蓝天,他又把慕容黎抱得紧了些,冷气却将他冻得发抖,“从今以后,我都与阿黎十指紧扣,寸步不离,阿黎便不会再有危险了。我知道,只要我不离开,阿黎一定不会有事,我是知道的。”
    “可我就是个混账,说好护阿黎百岁无忧,却每次都在关键时刻离开阿黎,让阿黎孤孤单单的独自面对死亡。我有愧,我是混账……”
    “阿黎,你看我,我才沐浴更衣好,虽然来接你的路上打了一架,但一片污秽也没有染在身上,还是和你揭开我红幂那时一样的好看……”
    “其实那天我是故意的,我知道那是我们最重要的日子,也记得曾经对阿黎说过的每一句话,是我想为阿黎顶红幂,让阿黎亲自揭开……”
    “我喜欢看阿黎陪我荒唐……很喜欢……”
    声音生生的哽住。
    好像风中又传着那嬉笑般的回声:阿黎,看我,你看我,我可好看了,是打扮成阿黎喜欢的样子,是为悦己者容……
    *
    “阿黎,我好想你。”
    *
    风静,叶落更无声。
    *
    “那条路一定又冷又黑,阿黎走慢一些,很快那些殉葬的灵魂便会做成灯笼,成片的飞去,为阿黎照亮夜路。”
    剑光,猛然炸开。
    那些挡住巽泽前路的,无论树木,山石,统统化成劫灰。
    *
    几日过去,战场早已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鼠疫是真正的大灾难。
    天权军中人心涣散,死的死,病的病,逃的逃,那种恐慌直把人心中仅存的希望击碎。
    鼠疫的源头被找了出来,是两只火光兽,它们带着疫病,带着被紫貂抓破皮流着的血爬过所有的粮食,所有的饮水,它们被士兵挫骨扬灰而死。
    但那些粮食都不能吃了,饮水也不能喝了,他们生存的根本被彻底断了。
    还没有被传染的士兵忍着饥渴,带着残忍的绝望只想回到天权的家,他们不顾上级的命令开始了反抗,开始撤退,开始做着逃兵,撤向天权昱照山。
    可还没逃到关隘,他们便看到一排排人头被旗帜高高的挑起,鲜血淋漓的宣誓着旗帜代表的主权。
    不是玄武旗帜,是穷奇图腾的旗帜,琉璃王族的代表。
    穷奇展翅而飞,搏人而噬。
    人头里,是执明派去王城传达命令的那群斥候和守护关隘的兄弟们。
    他们都被斩杀殆尽,被琉璃挂在旗帜上,宣誓着天权王城已被琉璃取代。
    士兵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子兑已率领一队精兵冲了出来,他们连惨叫都没有发出,就像羊群一样成片的死不瞑目。
    *
    瑶光军营前进十五里,煮起了粥,挂起了降着有解药有吃喝的招降旗。
    摧残着天权所有人的意志。
    解药是北风带来的,火光兽流蹿的疫病,早在三年前,巽泽就已研制出了解药。
    疫病最能祸乱军心,是让敌方投降的最佳最快速的取胜之道。
    粥的香味飘去十里,冲击着天权病患士兵的肺腑,他们忍受着病魔的折磨,忍受着饥渴,忍受着一日又一日至味的勾引,终于安耐不住,管不了什么国主,什么军令,什么死不投降的誓言。
    他们只想活命。
    他们一群又一群,向瑶光阵营举起白旗,只求给他们粥喝,给他们药吃,降了瑶光誓死也会为瑶光效命。
    但就在北风萧然准备分发解药的时候。
    一道剑光,曳地而出,斩断天际。
    令所有粥食变成秽土,所有解药化为尘埃,所有天权兵存活的希望就此破灭。
    北风看到巽泽,正自奇怪,因为以粥和解药引诱天权投降的命令正是阁主之前下达的,那时他的原则,还不是赶尽杀绝。
    为何突然将希望斩为飞灰?将降着推向死亡?
    但下一刻,他便跪了下去,瑶光所有士兵都跪了下去。
    他们跪的是国主,跪的是慕容黎的苍白,哭泣的是瑶光的辉煌。
    他们也有了斩尽杀绝的冲动,斩尽敌军,是热血,是复仇。
    *
    十里战场,静得人心浮动。
    天,清得如此可怕。
    *
    第一次,瑶光士兵杀人杀到手软,杀到厌恶,杀到累,杀到复着仇,却看不到一丝光明。
    身上沾满的是热血,脸上流的是冷泪。
    *
    突然,一个笑声响了起来,紧接着是一连串的大笑。
    执明看到慕容黎尸体的时候,大概呆了片刻,然后是一发不可收拾的大笑:“你将孤独的活在人世间,求而不得,爱而不得,你将生生世世忍受这种分离的割裂之苦,天下第一又怎样,你杀戮太多,天谴来得如此之快,这就是你的报应,你的报应……”
    “慕容黎,从一开始就是你选错了,你若跟了本王,何至于落得客死他乡的结局,你后不后悔?你如今是不是死不瞑目……”
    他之前是发疯,现在竟然有了快意,因为只要让这个人悲痛,他就快乐,哪怕付出慕容黎的生命。
    慕容黎,他死了吗?他是慕容黎,他怎么会死?
    执明发了疯的狰狞大笑,笑到泪流满面,笑到不知道是痛苦多些还是快意多些。
    笑到最后,他也不知道他心中是爱多些还是恨多些。
    谁让那场册封授印大典,抽着他的神髓,让他痛到心如刀绞。
    谁让他们的欢声将他拉入地狱。
    谁让他慕容黎……慕容离……阿离……
    “聒噪,吵到了阿黎。”
    巽泽指尖隔空一弹。
    执明突然觉得喉咙被抽紧,他才用手捂住了喉根,痛彻神髓的疼痛猛然遍布了全身,而舌根处的疼痛犹为剧烈。
    一簇鲜血蓬散,他的整条舌头被硬生生的拔了出来,瞬间被剑气斩为千万肉片,碎在执明眼前。
    迟钝了那么一秒,撕心裂肺的痛才让执明生不如死,双手条件反射般的只知道接住口中流出的血,然后抱住了头,滚在地上,撕裂般的哀嚎。
    再也嚎不出一个字。
    没有一个天权士兵敢上前,他们看着巽泽抱着慕容黎一步步走来,吓得心胆俱裂,一步步后退着。
    他们的脚早已不听使唤,才退出两三步,便软在地上,连爬都爬不出去。
    一如待宰的羔羊。
    子兑驰马而来,草原的狼族,竟也被这一幕吓得差点从马背上摔下。
    他猛然勒紧缰绳,也不敢上前一步。
    巽泽驻足,目光遥望子兑:“你来做什么?”
    子兑心胆俱裂,勉强定了定心神:“仙君说,这人由我来杀,我遵命而来。”
    是的,巽泽那时说,执明由子兑来杀。
    那是因为有慕容黎,他不会亲自动手。
    但是现在。
    巽泽目光收回,看着怀中的慕容黎,声音一转而特别温柔:“阿黎,应该也想看他遭受报应的样子。”
    他没有给子兑回话,抱着慕容黎飞上了那座九丈七尺的高台,又在给慕容黎源源不断输送仙气养着身体。
    子兑没有得到回答,不敢擅自做主,也不敢离去,只是走到痛嚎的执明面前,用一句话击溃他所有的意志:“王城里的那把龙椅,本王坐得很舒服,那些子民和朝臣,做着徒劳抵抗的,都杀了。天权已改琉璃,你欠子煜的债,是该收回了。”
    执明痛嚎的身躯顿了顿。
    子兑讥讽:“亡国之君,是没有尊严的。”
    王城的覆灭,让执明撕裂着悲痛,撕裂着绝望,也想撕裂子兑。
    但他连子兑的一片衣角都碰不到,挣扎着狂嘶几声,终于血脉冲顶,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