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兴亡改
作者:树迦晨舁   刺客列传三离战于野最新章节     
    整整七日,巽泽抱着慕容黎,一刻也没有下过高台。
    瑶光萧然庚辰乃至以下凡有军衔的所有士兵,因护主不力,自请军法处置,从一百鞭到二十鞭不等,鞭声震天入耳,巽泽全然不闻。
    北风亲自命人在高台上搭了屋梁,摆了床榻,建了窗棂,为他的两位阁主遮风挡雨,造了一座庇护小屋。
    但无论北风请示什么命令,巽泽只沉浸在与慕容黎的世界里,为慕容黎运功养身,不说一句话,不言一个字,仿佛这个世界的任何事,再也与他无关。
    直到他们在崇山峻岭中抓到一个与执明一般脸上有紫貂抓痕的猥琐人物,巽泽才把目光移了下来。
    就是这么一个小丑,给了慕容黎致命一击。
    但巽泽也只是淡淡的问了问:“军中有打磨师,会制箫吗?”
    东君开口,第一句话说的是箫,可把众人激动坏了,告示一经下达,就有数十位工匠毛遂自荐,称竹箫玉箫等都有涉猎,东君喜欢什么样式的,只要随便描绘一下他们都能做出最好的来。
    巽泽一指台下的茂生:“打磨他的脊柱,雕一支骨箫出来。”
    工匠们骤然一震,骇人听闻。
    巽泽的眼眸,漆黑而深沉,剑气一荡,扫尽茂生的那些褴褛碍事的衣物,让他赤裸在所有人面前。
    茂生羞耻的才发出一声惨叫,一支锁骨钉便钉断了他的喉珠,使他的惨叫变成吱吱吱的鬼哭。
    巽泽绝不让人有求饶的机会。
    那些从慕容黎体内取出的牵肌线一根一根扎入茂生的血脉,令他扭动一下身躯,呼出一口气,筋脉都痛到寸断。
    巽泽将牵肌线一头绕到迎风而扬的旗帜上,使那丝线无时无刻不在扯动,牵绞着茂生的所有神经。
    他也绝不容人质疑他的决定:“骨箫打磨成功之前,一定要保证他还有最后一口气。”
    若打磨过程中茂生死了,死的就是制箫师。
    骨头雕琢乐器玩物并不是没有的先例,但直接在活人身上一钳一刀的打磨,听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如何下得去手。
    巽泽眼眸没有一点变化,他坐在高台上,怀里躺着慕容黎,如毁天灭地的魔王:“伤害瑶光国主的人,凡我瑶光子民,都可啖其肉,饮其血,削其筋。尔等能代替瑶光千万子民一人一下敲他骨骼,削他筋脉,乃彪炳千秋之功,何惧之有?”
    如此丑陋,竟然是害国主不醒之人,仇恨简直不共戴天,上一刻还质疑此刑残忍血腥的众人都不用巽泽说开始,在茂生数十声吱吱吱的鬼叫下,他脊背上的皮肉便被长刀划开。
    能在战场上横行的,绝对都是狼人,包括这类业余之时制箫的匠人,下手那叫一个快准狠,挑筋割肉也如庖丁解牛般麻利。
    活人之骨制箫,开天辟地,但也正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让人充满期待的兴奋,挑战成功就是大功一件,手刃瑶光国主的仇人更是可载入史书,吹嘘出去都可大肆宣扬老子砍了八百三十一刀等等。
    他们早就想把仇人千刀万剐了,跟他们谈血腥,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皮肉一层一层被划开,鲜血流得满地都是,茂生几度在疼痛中昏厥,又被旗帜扬起的牵肌线扯得清醒无比,那丝线中,还抹了让他不是那么容易死去的药。
    脊柱从溃烂的血肉中暴露出来,众人对比短箫的长度,开始对着那连着血肉的脊柱琢磨,比划,他们甚至把这项雕琢当做刻一件精致的艺术品,是一项伟大的工程,不敢有半点的马虎,所以削骨打孔的每一次下锥,都极其小心翼翼。
    只不过他们越发小心翼翼,花费的时间越长,茂生忍受的疼痛更无止境。
    巽泽只是淡淡杵着下颚,欣赏着他的杰作:“每日雕琢四个时辰,连雕十日。”
    他报仇,从来都以百倍奉还。
    “天权那边那些身体还不错还没病死的,去告诉他们,想得到我的饶恕,便拿着小刀过来,只要从这人身上割下一片肉,就可换一颗解药。”
    子兑的帐篷立在不远处,削骨制箫的打磨声,一下一下同样敲着他的灵魂,他竟然有些庆幸骆珉是被剁成肉泥,至少那样的死,疼痛只是一时的。
    *
    因药物食物的匮乏,天权军营中每日都有大量的人死去,他们没有吃的,把那些染了病毒的食物煮来充饥,与其饿死,还不如病死。
    瑶光士兵自然也没有全歼天权兵,他们杀累了,就把天权兵的所有出路都围了,让他们残酷的慢慢体会自生自灭。
    死去的人越来越多,腐烂的气味有着冲天之恶,令疫病传播更为迅速,他们只得每天都燃着大火,烧去那些战友的尸体。
    火光冲天,带去死者的灵魂,照亮了往生之路,也摧残着活人的意志。
    执明衣衫破烂,全身沾满了泥泞,士兵们自顾不暇,没有人再去管他,他脸上肌肤溃烂得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面目。
    他蹒跚的走在军营中,看着他引以为傲的精兵混乱,颓败,死灰,一步步走向灭亡,绝望的想高昂嘶吼,鲜血又从舌根灌出,他疼得几乎在地上打滚。
    唾弃执明的骂声在天权军中已流传开去。
    要不是这位国主骄奢淫逸,色令智昏,一意孤行去掳掠令人艳羡的瑶光那位,如何会遭到报复?如何会自取灭亡?
    瑶光那双人的事迹,早已天下共知,四海共贺,偏偏他们的国主,不知廉耻,不知下作,要去拆人良缘,毁人安康,让他们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了兄弟,焚烧了挚友,让天权沦为毁灭,让他们再也回不了家,他们看到执明的时候,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这些流言越传越广,越演越剧烈,给垂死的士兵带去的恨意就越多。执明的名字,渐渐成了昏庸无道的代名词。
    亡国之君,是没有尊严的。
    士兵们回不了家,对抗不了病魔,怨声载道,将他们心中各种悲愤都唾弃在执明身上。
    他们操着最下流的词语,添油加醋的描述着这位昏君曾经的所作所为,成群结队的围上来,对执明一阵拳打脚踢。
    执明只能默默承受,等他们打累了,再从血泊里爬起来,迎接下一波对他拳打脚踢发泄悲愤的天权儿郎。
    这场战争,给他们带来了绝望,临死前,他们将悲愤发泄出来,有什么不对?
    可是,是他与他认识在先,相知在前的啊!
    慕容黎……慕容离……阿离……
    他的阿离啊………………
    执明躺在泥泞血泊中,泪水干涸。
    *
    那条一片肉换一颗解药的公告发来的时候,他们都难以置信。
    因为那个痛失至爱的瑶光国东君,仿佛一尊上古魔神,在九丈七尺的高台上坐着,虽然宁静沉着,却充满着杀戮,几乎将天地覆盖。
    瑶光没人敢提那个薨字,但十多日不醒来的瑶光国主必然是死了。
    仙术能养身体不腐,不能养元灵不散。
    那个人抱着尸体不放,只是不愿接受事实罢了。
    而他们天权人,早晚都是殉葬的料。
    他们实在不敢相信,在垂死的挣扎中还能有换取解药的机会。
    比起执明的昏庸,天权士兵更恨的当属茂生,若不是这位仗着去云磐那种歪门邪性的国家学了一些异术回来蛊惑执明,执明失了忆,便那样混吃等死的安享天年,天权,是该繁荣昌盛围炉夜话的。
    他们后来都知道,瑶光国主在边境布下的八卦阵,原本就是保护天权不被外族骚扰,保天权一方安宁,是茂生破了八卦阵眼,杀了瑶光的那位守护阵法的将军,挑起两国大战。
    算起来,是他们恩将仇报。
    今日之灾,更该统统归咎于茂生。
    有因必有果,他造的因,便让他来还这个果。
    就算没有解药,他们也要将茂生千刀万剐。
    第一个割下茂生臂膀肉的天权兵换到了北风给的药丸,他吃下药丸,不到一个时辰,疫病带给他的酸痛咳嗽竟就消了大半,让他终于能抬起手中的银枪嚯嚯挥舞起来。
    他得到药解除病痛的成功,无疑给其他垂死的天权兵带去希望,他们一群又一群,拿着小刀,争先恐后扑了过来,如恶魔一般,都要割下茂生的肉去换取活命的机会。
    抛开力量不谈,人性的丑恶,人类的残忍永远都是顶级的,乱战时期,本就是个人吃人的社会,只要能让他们活命,割片肉算什么,远比割肉更残忍百倍的事都做得出来。
    巽泽只是沉静的沉默着,放大了所有人心中那颗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恶魔的种子。
    一日又一日,敲击人心的磨骨声,响了又停,停了又响,仿佛阴云中落下的雨滴,打在人心上只余下彻骨冰冷。
    每日都有数不清的刀往茂生身上割肉,直到最后,完全割出一副血淋淋的骨架出来,求取解药的士兵还没有停手。
    他们找不到割的地方,开始往茂生的脸上剜去,先是眼珠,再是耳朵……
    慕容黎不醒,巽泽也没有喊停。
    他抹在牵肌线上的药物,能让一个人只要心脏还在搏动,就还能真真切切的感受着每一刀,每一锥刻下的疼痛,让人死都死不掉,喊也喊不出。
    小雨丝丝的下着,如这场折磨无止境般,让人的心情极度抑郁,让人的目光连更远的地方都看不出去。
    “阿黎,下雨了。”巽泽撑起了伞,挡住屋檐落下的点滴,也为慕容黎撑起了这片天。
    很久以前的每次下雨,慕容黎都站在雨中,淋得满面苍白,被执明摧残至殇。
    但这场雨,和往后的每一场雨,巽泽都会为他撑起伞,为他撑着天,不让一丝微雨再淋他半分。
    “如果明天是个晴天,我们就回家罢。”
    *
    破尽众生之苦的第一缕光华降临,驱散了雨丝带来的阴冷。
    目光可及,也是更远的地方。
    公孙钤牵着一匹棕色的骏马,着着蓝衣,带着风尘,站在远处的山坡上,这么一站,就站了许多日。
    他马不停蹄的赶来,终究还是晚了。
    他没有选择走入军营,走近慕容黎,他只是定定的遥望着,望着不知道是欢喜还是痛苦的结局。
    巽泽的目光,在很多天以前就看到了那抹蓝衣,因为比自己身上的更深,更纯,所以让他在满天昏暗中看到了一束天蓝,看到了一份慕容黎祈盼的希望。
    好像是另一抹救赎将他从杀戮的欲望中带了出来。
    他的阿黎,并不是只有执明那份仇恨,还有卜卦人的牵挂,有朝臣的祈盼,有千万子民的挂念,他们都是阿黎的希望,都是阿黎愿赋予繁荣让他们寄予希望好好活下去的一群人。
    所以他不能将他们毁掉,他不能毁天下,毁世界,他要撑住他的天,让它鼎盛永远,让阿黎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瑶光的繁华。
    在茂生没落气之前,打磨好的骨箫被取了出来,迎着晨光,熠熠生辉,仿佛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可架在古玩屋里让人观赏抚摸的。
    巽泽却连看都不看,剑气挥洒中将之摧为灰飞,抱着慕容黎上了回程的銮驾。
    瑶光撤军,那些被救活的天权兵投降,全都编入了瑶光军队。
    二十万人,死到最后投降,一个也没有回去。
    子兑收拾了残局,在一堆残破的营帐中找到了执明病死的尸体,随同其他尸体一起,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于当月,秋风正起,正式将天权除名,纳入琉璃版图。
    *
    回瑶光王城的车队,一走又是很久。
    巽泽每过一处村庄,小镇,城邑,都会停下来,带着慕容黎去感受热闹的街道,去闻街边的美食,去赏被人遗忘的风景,同慕容黎讲着各处的风土人情,人文历史。
    若有他不懂的,他就找来当地的向导,族长,土司,里正,一条一条仔仔细细给慕容黎科普,完了让他们跳着当地民风之舞,吹着鼓乐,把欢笑带给慕容黎,把繁荣也带给慕容黎。
    他曾最不愿染这些凡尘俗气,现在却不厌其烦抱着慕容黎一座城一座城的,去看他治世下的文明,去看他护佑下的子民心底最真的淳朴。
    就那样走走停停,感觉风凉了,暖了,散了,花开了,谢了,凋了,感觉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