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外传 烧春(七)
作者:苏如今   葬剑篇最新章节     
    “等等!”掌柜瞪圆了双眼,“虚剑描水红是你的师父?”
    “算是我的师父之一。”我点点头。
    “那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掌柜期待地看着我。
    “.......”我稍微换了个坐姿,挑起眼睛看着掌柜,“你怎么知道他死了,江湖中不是都说他失踪了吗?”
    “哎呀,你看,毕竟我是天机会的人嘛。这点消息还是知道的,只是我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我总不能拉下脸去求别的门主吧。”掌柜有些藏不住自己的情绪,非常生硬地赔笑着。
    这时,天色将晚,突然有四个身材魁梧的壮汉齐刷刷地凑上前来。方才我讲述的故事,语气温吞缓慢,并没有多大声。而掌柜的刚才那一声惊呼,却将客栈内除我们之外最后的四个客人吸引而来。
    掌柜握紧了拳头,锵锵往后退了几步,靴子里发出异样的声响。我则没有伸手拿剑,只是用笑脸逢迎凑上来的四位壮汉。
    他们几个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敌意,有的仅仅只是我在江湖行走时早已见惯了的争先傲气。
    “虚剑描水红啊,这个我熟。我有自己的小道消息,我听闻描水红从王爷府消失那晚,刀剑交错之声,足足有十四下!”壮汉毫不客气地一屁股挤开了掌柜,掌柜只得尴尬地环手站立,听这些客人吹嘘。
    “这可和我听到的情况不一样.....不过凡事讲究一个先来后到,这位兄台先说。说不定最后这位儒雅潇洒的小兄弟能够给我们解惑。”另一位壮汉语气斯文许多,他的双目如同狭长的鹰眼,饶有趣味地打量着我,“如果你真的是描水红的弟子的话......毕竟我也不曾听闻他有过甚么弟子。”
    “这十四下声响的来头,我可很少跟人说起。谁让我偏爱烧春酒肆呢。”他得意洋洋地甩着脑袋。
    “别卖关子了快说!”有一位急性子的壮汉拍了拍桌子。
    “描水红这个老东西,轻功那叫一个高。也正因为他轻功太高,从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我听说啊,这十四声响,就是烟城的上古武学,流云十四剑!”
    .......我从未听说过什么流云十四剑,但是一味地和掌柜的说我的故事也有些口干舌燥,继续听下去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流云十四剑是百年前烟城的风华道人所创,这个剑招老强老强,招招都能致命。”
    “招招致命那为什么有十四招?”掌柜忍不住插了句嘴,壮汉没有理会。
    “描水红轻功极高,他擅长的虚剑剑法更是虚无缥缈,强得看不清。所以,那位道人的传人为了替天行道,最终把十四招剑招全部使出,才打死了描水红。”
    “为何要替天行道?虽然现在描水红侠名已没,但他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吗?”
    “对啊对啊。”剩下三个壮汉面面相觑,他们自然的神情让我十分放心,先前我叙述的故事,除了掌柜确实没有人听到。不过这位胡说八道的汉子也算是歪打正着,虚剑描水红并非大家所想的那样是个英雄。
    相反,他是比我更恶劣的,恬不知耻的老鼠。
    只有认清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才能狂妄地踏上江湖这条路。连所谓觉悟都没有的蠢材,再好的技艺也只是行将就木的一盘散沙。
    “我听说的故事,描水红消失的那晚,刀剑交错的声响是四声。”有些书声气质的大汉,喷吐着鼻息靠近了我,“那四剑全部刺在了当时与他同屋的少年身上。莫不是......这位小兄弟?”
    “小兄弟还是言过其实了,我也是快而立之人。”我摆摆手,“我身上的伤痕数以百计,难以给大家展示,无法自证清白,也说明不了什么。但是诸位的见闻我非常有兴趣,烦请继续说。”
    这位壮汉翻了个白眼,继续道:“描水红因为轻功被‘天下绝’的苏惊鸿超越,早已生无可恋,不愿弥留红尘。如命戏作弄般,他和苏惊鸿还都是梁九王手下的人,这更让他寝食难安。他早已有想要离开王府,去寺庙中出家的愿望,但是在那一天夜里......”
    他拖长了音调,包括掌柜在内的四个人都兴奋地更加凑近。我却有些笑不出来,这些事情虚妄至极,但是其中却有许多真实的地方。自从我跟随描水红学武以来,他很快就陷入了对于苏惊鸿疯狂的憎恶之中,他是真的夜不能寐,狂躁至极。那些鞭挞都落在我的肌肤之上,成为了肉色石壁上无法消除的铭刻。
    “那天夜里,他的弟子嚎哭着,纠缠着他不要离开王府。描水红心里一横,连出四招,将自己的弟子......打退了。”这位壮汉在中间停顿了一下看了我一眼,“这四招都是他虚剑剑法中的精华——飞光、翻栅,寄雨,描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无法控制得发出了笑声。
    众人都呆滞地看着我,那位话音刚落的汉子涨红了脸,看起来他知道自己所言必然是虚假的传闻。
    “不是,哈哈哈哈,不要误会哈哈哈哈。”我自己也没想到,我居然会如此失态地笑出声来,掌柜认识我许久,也从未见过我笑得如此张狂。
    让我不顾礼数大笑的原因不是因为那四招剑招是错误的,反而是因为那四招全都是真的,都是描水红剑法里的得意之技。
    最关键的地方是街头巷尾的传言,可是粗枝末节之处居然全都是真的。这种反差感让知道那晚真相的我情不自禁,笑了出来。
    “不要误会,我没有针对你的意思。”我连忙安抚他,掌柜却依然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我,仿佛今天是他认识我的第一天,这次是他看到我的第一眼。
    “我所听说的,是一下声响。”又有一位壮汉发声,他打了个嗝,难闻的酒气顿时在大家面前环绕而上。其他人纷纷皱起了眉头,我却强忍着恶心,对他报以信赖的微笑。
    能在烧春酒肆喝到酒醉的人,一般身手都是很好的。毕竟这里地广人稀,身处险恶,劫道恶徒层出不穷。有身手的人往往江湖经验丰富,故事也会比较有趣。倘若他功夫欠佳,只是三脚猫的水平,甚至几乎手无缚鸡之力,那么就更好了。那么他肯定不知所谓,不畏险阻,只是随意地活着————就像我幼时曾经期望的那样。
    “那天夜里,王府里只有一声响。”他的眼睛朦朦胧胧的,又随着他的叙述渐渐亮了起来。
    “那声响,不是他弟子的,也不是他使剑出现的,而是他的脚留下的踏响。”
    “所谓‘不识虚剑描水红,难得江湖八两金’不是吗?他的似虚非虚的步伐,高深莫测的轻功,虚无缥缈的剑招,是他行走江湖吃饭的本事。然而那晚,他执意要和苏惊鸿分个高下。”他眼里有光,晃晃手边早已空了的饭碗,当作真的一样一饮而尽,空气在他的喉咙里跳动出咕噜声。
    “我听闻,络城的薛员外在世时,曾在湖面上放置彩色纸伞,让轻功高手们可以乘伞而飞。禹城的那位老.....哼,现在应该称作‘月魔’的女人曾在身份未暴露时和苏惊鸿在水面彩带上留下过赤白影的踪迹。那些轻功高手之间的对决,往往浪漫又秘而不宣,鬼知道他们有多少方式。我听说,描水红极力与苏惊鸿一战,苏惊鸿应下后两人从王府屋檐到龙舟客船,从花草白墙到残破云梯,没有哪里是两人没有踩过的。最终在回到王府内落座的那一刻,描水红失手.....应该叫失脚,踩断了一把椅子的旧木扶手,最终逃离了王府,再也没有现身过。”
    “着实有趣啊,不像我,我都没听说过。你们从哪听说这么多有趣的故事的?”最后一个大汉开心地鼓掌了起来,见到没有人应和他,他的掌声逐渐稀疏了下去,最后只能尴尬地用手指敲击桌面,击打着声音逐渐细微的节拍。
    “确实很有趣,不过这是最假的一个故事。”我点点头,看向若有所思的掌柜的。
    “没事,大家会心一笑就好。”醉汉也不恼,只是又喝了一口空气老酒。
    “为何说这个是最假的?”那位书生味很浓的壮汉问道。
    “因为描水红和苏惊鸿的轻功差距,简直就是天差地别。甚至描水红的轻功只能说是吹出来的,他的轻功高强不假,但从未达到过‘天下第一’的境界。在真正的天下第一面前,他那些虚伪的谎言,立刻就无所遁形了。”我笑了笑,“虽然月魔乃武林公敌,遗臭万年的千古恶人。但不得不说,普天之下,大概只有她能够跟上那个犹如狂风疏影,白昼流星一样的男人的脚步。”
    “那么描水红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真的死了吗?”掌柜忍不住问道。
    看来我得省略我和描水红相处的细节,直接为好奇的诸位呈上结局了。
    “虚剑描水红,确实是死了。那天晚上,王府里的声响是八下。”
    “噢————”他们又发出各种类似惊叹的怪声。
    “我自从跟描水红学艺以来,就听过王府里其他门客对他的不少议论,加之那时江湖上他的流言也是纷扰不断。大致可以知晓的是,无论是那时还是此时,知道那句盛赞他的语句由来的人可谓是少之又少。当年描水红以虚剑崭露头角之时,其名还不盛。后来南方有地出现了灾情,描水红出现,将当地的恶绅奸商打成重伤,并取其钱庄最大的珠宝夜明珠,献于当时两袖清风又人善遭欺的县令。当时那颗夜明珠的估价不详,但是传着传着就变成了八两黄金。有人说其实应该是价值万两黄金的。又因那些恶绅地霸都是手臂被剑刃割伤,那条清洗伤口的溪流一度被染成了红色.......”
    “等会等会,怎么这和我听说过的来由不一样?”那位读过书的壮汉打断了我,“难不成我听说的故事是假的?”
    “当然!”我笃定道,“苏惊鸿之轻功独步天下,描水红之虚剑只闻其名难见其实,很快就失去了九王爷的信赖和耐心。所以当天夜里,九王爷派人用金块砸了他八下,以示断绝关系,归还他的名气。”
    “该说不说,自古以来的异姓王都有点浪漫的。”那个酒鬼咂了下嘴。
    掌柜拍拍这四位壮汉:“小店要打烊了,既然大家都听到了,就结账回去吧。”
    这四人都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但也没有过多纠缠,纷纷递上银子,缓缓离去。
    ————其实我说的这个故事,也是假的。描水红的外号由来我也分毫不知,也没有恶绅被打成重伤,其中真实的地方约莫就只有九王爷对他失去喜爱这一点而已,甚至那颗传闻中的夜明珠,也是被劫富济贫的苏惊鸿所盗走的。他们那些几近胡言乱语的故事有许多趣味之处,我的胡编乱造也让他们今晚有所收获。听到这四人的话,我不禁在想,到底是为何江湖上会有这么多真真假假的故事,和真真假假的流言?我心中的清冷之感,如梭穿过,对向正在点钱的掌柜。想必这些虚实都和天机会脱不了干系,这样就更有趣了。说不定整个武林,整个江湖,乃至整个天下,其实都是枯燥乏味,单调无聊,沉闷难堪的东西。只是永远都有知道真相的人在粉饰他们,通过他们虚伪的粉饰,让这一切事物听起来像武学招式一样华丽盛大,把那真实的空洞暗藏在了内里。
    本来就心绪多变的我,又在这一瞬间多愁善感了起来。会不会俯仰天地之间,还会有其他的人世间,也是这般模样?
    不过这个瞬间短到我还没细思就结束了,因为我对掌柜所说的话,句句属实,并非我方才对那四位壮汉编织的奇妙故事。
    毕竟,今晚要延长一下饮酒品茗的时间,要说完我的故事,要拿到那坛烧春,我也不想再让更多的人死去,以免节外生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