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外传 烧春(八)
作者:苏如今   葬剑篇最新章节     
    描水红其人,与黑熊完全是不同的做派。
    黑熊至少明面上待我不薄,言语上多有对我的宠爱。九王爷并没有让我杀黑熊,黑熊也在我入住王府之后消失无踪了。
    描水红不一样,他是一个看不清自己的人。他对待我时,话语极尽刻薄,污言秽语常常挂在嘴边,全然不是在江湖上听说的那番英雄做派。他在别处受了气,也会撒在我身上,他在王爷处领了赏,也丝毫没有喜悦与我分享。但我也不怪罪他,一来,看不清自己的江湖中人实在是太多,多到像攀附在油松上的蠹虫,多到像聚成土堆的蚂蚁。二来,即便他是这样一个名不副实的小人,但他对于武艺上的传授竟然毫不藏私,这让我非常意外。
    无论是轻功也好,还是他的虚剑剑法也好,他都在对我的谩骂当中倾囊相授。想来九王爷必然是有魅力的人,不然不会有那么多人为他舍生忘死。即使是描水红这种依靠招摇撞骗成为江湖豪侠的家伙,也在王爷对他的教学命令上丝毫不敢懈怠。
    不过九王爷远比我想象得要精明狠毒,毕竟他早就知道我最为擅长的兵刃,乃是长枪。
    等他得到了苏惊鸿之后,他便不再倾心于描水红了。亦或者说,他早就看不惯描水红四处买下“事迹”,来为自己的威名增添色彩的行为。九王爷的人脉情报虽无法与天机会相比,不过监管我们这些下人和门客倒是绰绰有余的了。
    等到苏惊鸿震动天下,描水红夜不能寐的时候。等到我学艺大成,在梁恒公子身边随侍多年,已经深得信任的时候。九王爷对我下了道命令,那是当时没有对黑熊下达的命令,他命我除掉虚剑描水红。
    那时的描水红早已因为嫉恨苏惊鸿,终日癫狂,早已丧失了理智。在那个夜里,守备们悉数离开,我也将枪花对准了我的师父虚剑描水红。不得不说,等到真正翻脸,兵刃相见之时,我并没有像我预想的那般毫无动摇,我还是忍不住会想起最开始向他跪拜学艺,沏茶作揖的场景。人之常情于我胸中,仍然有着些许的痕迹。
    描水红很是讶异,他想过九王爷可能会过河拆桥,但是没有想到会派我来。更加没想到我手中拿着的不是剑,而是人人都唾弃的冷门兵器长枪。
    “我知晓你的所有招数,你断然赢不了我的。念在我们师徒一场的份上,不要反抗,我会给你一个痛快的。”
    “废物!就凭你也想杀我?九王爷如今真是瞎了眼了。我的武功全都被你学走了又如何,你才练多久?我可是练了一辈子!更何况,拿着这种小孩的玩具对准我,就想杀了我?”
    我叹了口气,如今果然已经没有人知道兵器之间相生相克的关系了,在这个以剑为尊的时代,剑就是名声的一切。但即使是那四种不同的剑,相较起来也是有着颇多的说法。我忍不住要在描水红死前,也好好教导他一下。
    “你知道吗?如果说剑乃兵中之王,那么枪,就是兵中之贼。”我轻笑着,开始晃动枪头,虚虚实实的尖处在空气里产生了残影。而描水红也拔剑对峙,瞪大了他满布血丝的眼睛看着我。
    “就拿最基础的洗剑式来说,你晃动剑尖和我晃动枪尖是不一样的。同样的时间内,我永远都能洗练得更快,出现更多的你捕捉不到的影子。像你这种固步自封的剑客,自然永远也看不出这一点。”
    我继续加快晃动的动作,其中一只手已然离开,摸了摸自己的发梢。
    “所以,你才永远比不上苏惊鸿。”我贸然这么一句,描水红就丧失了理智,咆哮着向我杀来。
    我并不记得当天夜里到底经过了几招,不过我没受多少伤,就击败了虚剑描水红。在兵器,气势和相互了解上占尽了优势,他也全然忘记了可以用轻功逃跑,硬生生被我戳出了满身的窟窿。
    “你不用太自责,你的武功真的很不错。只是.......”我靠近他,用平静的目光看着他将死的样子,“毕竟,枪乃兵中之贼。”
    “为何如此拼命杀死我,我怎么说也是你的授业恩师,你如此恩将仇报,不怕遭报应吗?”血流如注的描水红,还有最后谩骂我的力气,“今日九王爷如此抛弃为他鞠躬尽瘁的门客,你就不怕步我的后尘吗?像你这种邪恶之徒,你以后必然死得比我更惨!”
    我没有很生气,因为我觉得他说的大都是正确的。我只是轻轻地靠近这位到底都与鲜红相伴的师父耳畔,用笃定的语气,教会了他人生中最后一个道理。
    “这个世界没有正邪,只有高低贵贱。”
    描水红一事,我始终没有对掌柜细说,玲儿一事我更是只字未提,不过舍此之外,确实都是肺腑之言。掌柜今日很是亢奋,硬是让我今日说完,天色昏沉,他又为我添上了醇香浓郁,甘滋甜美,入口不醉的独门酒水。听到现在,他已完全不像一开始我认识他的那张罗汉脸,而是随着我的叙述,越来越能在他的脸上瞧见情绪的波动。
    “黑熊是天机会的门主之一。”掌柜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我正要饮下第二口酒时,手也怔怔在了空中。
    “虽然你可能已经没什么兴趣了,但是我觉得你还是知道比较好。黑熊远比你看起来要年轻得多,他的名字叫做季行泽。他因为醉酒跌死了。”掌柜的仿佛有些叹惋,又带着嘲弄的口吻说着,“不过他和会内人士联络时经常面带黑纱,极少有人知道他真正的长相。”
    我不做言语,只是将嘴边的酒继续一饮而尽。心中却已经有万千复杂的涓流淅沥奔涌而过。
    “我正打算和你说我和那个梁家少爷的事情。”我跳转话题,但复杂的情绪还是让我的心脏狂跳不止,我不知道用什么语言表明我五味杂陈的感情。
    掌柜的却伸手制止了我,他表示希望我能优先插入一个人的话题。
    “我想先听听关于苏惊鸿的事情,不知道你是否了解他?”
    “苏惊鸿啊。”
    我煞有介事地摇头晃脑了一番,望向窗外静寂的夜色,刚好有穿堂微风掠过,惊起了酒肆外树枝上的雀儿。
    “他和我交集不多,我对他也知之甚少。不过他确实如传闻所言,传说中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对,即使很少有人知道他是劫富济贫的梁上君子,但只要是和他有关的传言,大都不是虚假的。据说,九王爷赠予过苏家财物,帮助苏家度过难关,其实就是为招揽他一人而已,因为九王爷发现苏惊鸿和他认识的某个人长相极为神似,为了体会那种驾驭感才请到了苏惊鸿。苏惊鸿在九王爷门下也是洒脱随性至极,他听调不听宣,但为人正直,办事效率过人,九王爷和其他认识他的人,无一不对他赞叹不已。在这个浑浊污秽的世道,想做一个纯粹的人是很难的,苏惊鸿他既像是遍开盛放的山花,也像是谷间呼啸的清风。和他有过短暂交往的人,都只觉浑身清爽,心悦不已。
    不过我告诉掌柜的,我还知道苏惊鸿不为人知的一面。我曾在禹城执行公务时,在折曲坊看见了苏惊鸿,他对台上一说书人看得七窍迷离,眼神动摇。那时我便知道苏惊鸿有断袖之癖。苏惊鸿和我却有着本质上的不同,我对于我的那位幻想中的情人只是隐忍内收,夜思苦想。苏惊鸿在散场之后,飞快地用轻功闪到小巷里买了一根糖葫芦,用他灵活的舌头夸张地吸舔着糖葫芦,一边舔舐着一边摇摇晃晃地靠近那位说书的小哥。
    说书人眉头紧缩,躲闪不及,仿佛遇到了什么变态。即使他也是习武之人,却怎么也无法躲过这个诡异的白衣人。我在暗处看到,对苏惊鸿的所为十分好奇,于是第二天,我也照旧来到了折曲坊,结果又看到了一模一样的桥段。一旁的花柳街巷和满堂吆喝丝毫动摇不了苏惊鸿的念想,他总是舔着糖葫芦对着这位说书人摇头晃脑,笨拙地表达着爱意。即使这位说书小哥时常没有多少客人,他也依然风雨无阻地来看望他。一开始说书人对于苏惊鸿有些害怕,日子一长也就无可奈何,只能苦笑应对,他也不清楚为何此人的脚步快如疾驱的闪电,怎么都甩不掉。
    我有点羡慕苏惊鸿,我不羡慕他的好出身,不羡慕他堪称无敌的轻功,也不羡慕他比我更受九王爷的赏识。我羡慕他不像我这只老鼠一样,终日压抑自己的情感,只能化作怨恨的话语吐露给他人,方能发泄自己的压力。他就像个可爱的顽童一样,大胆又古怪地追逐着自己的心上人。我向来是喜欢看着他人和我一起沉沦的,不过只有那几日,我稍微有些动了恻隐之心,我希望那个说书人可以接受他。只要他能够接受苏惊鸿,此后的生老病死我一概不论,我就可以凭着这刹那的爱恋想象出后续的故事,以至于给我鼓舞,让我有万分之一的勇气走向我从儿时就痴恋的那位将军。
    说书人终有一日沉不住气,把苏惊鸿拉到了一边,他又是叹气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苏惊鸿什么话都没说,也只是哼哧地傻笑着。天下第一的梁上客,现在只是一个怀春的可爱少年。他把自己口中舔舐已久,丝毫没有咬动破坏形状的糖葫芦塞入了说书人的口中,那位说书人愣了一下,毫不客气地接受了。他品尝着糖葫芦,也羞红了脸,旋即转身就跑。
    我没有接着看下去了,我已经很满足了。无论他们的追逐游戏怎么玩下去,我都是知道结局的,天底下不可能有苏惊鸿追不上的人。方才他们确认彼此心意的眼神是认真的,这让我十分欣慰。我跟了这场闹剧这么久,如果他拒绝了苏惊鸿,我搞不好会杀了他,不过万幸这须臾的偷闲里,没有产生更多的麻烦。
    我不禁又开始向往做梦了,我如果做梦,会是我和将军的美梦吗?
    我如果可以做梦,会梦见这样的好事吗?
    忍不住又回头看向了他们远去的身影,恢复了正常状态的我突然又有些担心。苏惊鸿其人太过于单纯恣意,而九王爷近几年野心越来越失控。苏惊鸿到底和我这种人不同,太过耀眼的藤木留在泥沼的丛林之中,终有一天会被其所害。
    若真有那一天,自私如我,断然不会出手相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