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如丝，飘荡在入夜的天空下，预示着一场即将来临的暴雨倾盆。
    辙城的夜色里，灯火逐渐开始熄灭了，只有苏家依然明晃着些许萤色，正要开一个族内同乐的宴会，准备给两位少爷一个突如其来的盛大惊喜。
    侧房中有一位双瞳剪水，明眸含光的俊美男子。他侧坐在窗沿前，以手照拂天上皎月，零落星光于他手中生辉，把玩间，夜色逐渐深沉。苏惊鸿很早之前就猜到了父母的意图。但此刻他并未合着热闹的华彩而欢喜，他在为迟迟未归的弟弟担心着。苏辰会不会被这将临的风雨所淋湿？我又如何向众人介绍私自邀请的不遇？以及那位友人，是否会赏光一聚，依然是信封已发，而归言未至。从未如此心神不宁的苏惊鸿诧异地看着自己捕捉到了雨丝的手掌，腰间佩剑已经被替换成了一把极为相似的神秘之剑，真正的惊鸿安静地仰躺在桌上，相隔未远。那位以琼浆玉露为引，从而结缘的老友削骨师已经坐在他对侧喝着酒，责怪他太过温柔，生生要演出不知惊喜的孝顺模样。
    他轻轻一笑，淡然的笑意好似月牙在面上勾勒，流光的神采也在他眉宇间飞扬，以至于他身上存在着稚气未脱和少年老成的两种光影。二人掠掌当击，不再有过多言语。
    同样，绵绵细雨不止落在了赏景观天的苏惊鸿手中。另一个醉醺醺的不速之客，也伸手抓住了这漫天细雨中的一丝凉意，而他不似苏惊鸿那般在万事繁复中清净自然，却是兀自地悲伤了起来。
    “叶文婴，叶文婴。”他喃喃自语，看向自己手中怎么也捕捉不到的水滴，那冰冷的寒意很快从他的指缝中流走。
    “我怎么就，嗝.......还是当不了天下第一呢？”方千明甩开手，摇摇晃晃地在路上走着，鬼使神差地就调转了方向，被苏家留存的温暖灯火吸引了。
    “轻剑苏家......”方千明嘲弄般的口吻念叨了一遍，很快就看到了苏家门口不远处，有个十分寒冷，显得急匆匆的身影。、
    方千明被酒冲红了脸，嬉笑地看着苏辰的背影，不自觉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好俊的步子，年纪轻轻武功高，将来嗝.......必成大器。”想到这里，方千明那内里的卑劣便开始作祟，不需要细想，那种害怕被超越的单纯想法涌上他的心头。他连忙催动步伐，一口气拉近了距离。苏辰在巨大的武功差距上，全然未觉，身后的寒冷中挟着致命的恶意。
    方千明将力道全部汇聚在手中，将万钧之力一口气拍在了苏辰背上。在苏辰的痛楚尚未蔓延至全身之时，全身的骨骼都发出了爆裂的响动，他无暇回头，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直勾勾地瘫倒在了地上。
    “怎么没死怎么没死，怎么还没死？嗝........”方千明气息紊乱，感觉胃里翻江倒海，立刻飞驰到不远处的池塘边开始疯狂地呕吐了起来。
    耳尖的苏惊鸿听到那声诡异且细微的响声之后，一个健步翻到了房梁之上。他未能看到远处正在不断催吐的方千明，却看到了倒在血泊里奄奄一息的苏辰。
    “不！”苏惊鸿忍不住惊叫，立刻将苏辰背回到了侧屋里，请削骨师诊治。二人瞬间被这个恐怖的伤势吓得冷汗直流。苏惊鸿大致从伤势上能判断出凶手的武功高强到足以傲视群雄.......一瞬间的慌乱之后，苏惊鸿就冷静了下来，并且安抚住了几近癫狂畏惧的削骨师。
    “听我说，听我说，我们先救他。如果不行的话.......”苏惊鸿几乎是一把将削骨师拉过来，向来玩世不恭的他，露出了削骨师从未见过的决绝坚定的眼神。削骨师用尽全力点头，聆听着苏惊鸿的吩咐。削骨师从未觉得自己年迈的五感有今日如此紧张和发达过，苏惊鸿的每字每句，都清澈如水，又恍如隔世。
    “如果时间不够，那么我来拖时间。......苏辰如果治好了，记得把他掩盖在尸堆里，对方若杀进来，受伤的人是不可能逃掉的，只能用诈。一旦事成，你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千万不要回头看。我知你生来不会说谎，若窥见一眼，断然不能活下来。”苏惊鸿安抚着颤抖的削骨师，小心翼翼地嘱咐着。他正要使用轻功去告诫其他人尝试逃难之时，那个深不可测的气息就踏进了苏家的门。
    方千明呕吐完之后，垂眼看着昏暗碧波中自己的倒影，忽然就清醒了过来。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这是他第一个想法，为何自己如此贪武冲动，要将一世英名折损在这里。若是连名声都坏了，去哪里找叶文婴，还要怎么当天下第一啊。清醒过来的方千明，抬头望月，只见空中如丝的细雨逐渐变得浑厚，而空中皎洁的月轮也逐渐变得潮湿。月光的狂气唤醒了他心中刻意遮蔽的记忆，带着恶鬼般的微笑，他重新开始活动自己的筋骨。
    “全杀掉就可以了吧，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根本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他，拔出耀目玉英完全不似方才一掌重伤苏辰时那般踉踉跄跄，剑中之英在手，他身似雷电，招如流云。几招简单的波涛剑法就将苏家上下所有人好似砍瓜切菜一般解决了，被杀死的人甚至都来不及看清他的样貌，就被一剑穿胸，亦或者是一剑封喉。他宛如游动的鬼神驰骋在草芥人间，爆裂的血腥味瞬间弥漫了整个苏府。苏惊鸿的目光都跟不上他的剑招，只能悍然跃至他的面前，以墨色宝剑临敌而对。
    杀红了眼的方千明此时却受到了不小的震撼，方才的喊叫和逃窜声早已听腻味了，没想到真正有人在见识了这一切之后，还敢直面自己通天的武功。更让方千明感到惊奇的是，苏惊鸿的脸上毫无惧色，甚至连所谓的赴死的凛然之色都没有。被这双清澈明丽的双眼凝视着，让方千明感到了从心底里升腾的厌恶之情。
    就像，从来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一样。
    就像，那个天下第一，却早早归隐，没有给自己复仇机会的叶公子一样。
    方千明卷起凶刃，便刺向苏惊鸿。苏惊鸿施展了毕生所学之轻功，闪转腾挪于三两步之间，数次避开了致命一击，在步法上压制了方千明。方千明见状怒意更盛，剑中波涛之气翻涌为吞天巨浪。他在电光火石之间便看出了苏惊鸿在武艺上的孱弱，只是世所罕见的轻功高手罢了。
    无止无休的压制让苏惊鸿在生死边缘游走，即便他的精神毫不催折，但身体的承受已经到达了极限，接连的暴雨更是让他脚底生滑，腿如灌铅。两人跨过无数尸首追逐着，终于是让他瞥见了那扇如约微开的窗户。在放松下来的那一刹那，金剑如光，穿过了他的心脏。
    苏惊鸿稍微安心地笑了，他此时能考虑的事情已然不多。只是这份安心过后，浓厚到化不开的悲戚之情便涌上心间，让他鼻酸不已。他躺倒在远处，孤零零地躺着，离自己最近的苏辰也是静静地宛如陨落之星，无言地趴倒在地。即便是苏辰，也是倒在了自己伸手够不到的距离。此时的雨势，变得更加暴烈疯狂了起来。
    “所有人都怕我，为什么你不怕我？”方千明很奇怪地看着眼前这个不断吐血的将死之人，“你怎么能，你怎么能不怕我呢，我可是，我可是天下第一啊啊啊啊！！！”
    方千明疯狂地高举玉英剑，天上的鸣雷也在响应他的怒吼。就好像粉饰了他的滔天杀孽，为他披上了一层神威的长袍。
    苏惊鸿没有理会他，而是淡淡地望着透射过来的月光，已经是无法伸出手，无法捕捉的虚拟之物。即便如此，他还是淡然地想念着自己拥有的一切。他想过兴许有一天，自己劫富济贫的侠名终将招致祸患。可是没想到人祸比天灾更为汹涌，甚至没时间来一场珍重的道别。他感觉自己的人生仿如一朵被倾盆大雨浇灌的纯白花朵，可现在越是吸收水分，越是枯萎得迅速。
    “那我砍了你的头，看你还能不能笑着。”方千明在暴雨中高举手中剑，决意亲手砍下这个轻功盖世的男人的头颅，在他剑刃对月，如有神助之时。杀伐结束，耳清目明的他，突然听来远处传来的声音。
    不是刺耳的呼救声或者是逃命声，而是重剑在地上拖行的声音。这个声音虽然细弱，但是过于尖利，听得方千明浑身不适，疙瘩骤起。仅仅从这个拖行声，便能判断出这把剑是多么重，多么巨大，光是想象一下，便让他心头一紧。即便不能判断来人是否朝着这个方向，但心知距离上也不会太远。方千明全神贯注地聆听着，拖行声中夹杂的细微脚步声，也能看出此人气息深厚，武功不凡，是数一数二的江湖硬手。是非自己座下堂主之流可以媲美的......
    方千明放下了手中玉英，恨恨地望着地上的苏惊鸿。即便普天之下，除了叶公子，他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但如今这个情况，若是引发一场恶战，纵使得胜，也很难轻松地全身而退......剩下的“清扫”，就交给林琼吧，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迅雷之势，方千明消失在了这个血腥的暴雨之夜中。
    即便每个人都是一招毙命，赴约前来的柳令月也从形态各异的伤口中判断出了凶手的真身。她附身倾听着这暴雨冲刷的大地，还是捕捉到了苏辰那唯一的心跳声。她远远看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苏辰，纵然心中万千翻覆，也决心狠下心来冒天下之大不韪。她知晓苏辰的性格，断然不会让他现在就悍然送死，也知道剑盟此时是多么声势浩大不可一世.......毕竟这种事情还有前车之鉴，她一边暗恨自己没能阻止这一切，一边又将那沉重巨大的月章挥向那些无辜的死者。
    时间，是最大的阻碍。只要有时间，那么她可以用时间熬制出一剂猛药，猛烈到山峦变色，天下惊动。只要时间酝酿得够多，才有机会搅动风云，翻覆天下。她在冷雨中一次又一次地刺向那些尸体，骤雨的冲刷和麻木的动作已经让她失了唇上的最后一丝血色。她将这些恶名收集于身，决定给这番变故，一个长足的过程。
    最后，就是苏惊鸿了。
    柳令月缓慢地拖剑前行，走向自己的老友。不曾想，一个黑衣人突然冲出，哭泣地抱着将死的苏惊鸿，二人四目相对，有着说不完的悲伤。
    他的嘴里不断地涌出鲜血，同时他的眼睛凄凉哀怨，痛苦绝望，还是挣扎这用最后一丝力气，在勉强自己开口说话。
    “活.........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不遇.......”苏惊鸿看着所爱之人的脸庞，终于还是克制不住心中的伤痛。他知道寻不遇处事向来容易走极端，为避免他走上绝路，苏惊鸿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如此叮嘱他。悲伤的狂乱中，他拿起了苏惊鸿的佩剑，死死握在手中，仿佛与血肉连为一体。
    站在远处观望的柳令月无言地观望着，突然又和另一边气息奄奄的苏辰对上了眼。苏辰倒在地上，用尽全身的力气看向她，望见了她那因为药物而变色猩红眼眸，顿时在惊恐中又昏厥了过去。
    柳令月继续无言地感受着暴雨，决定放弃损毁最后一具，苏惊鸿的尸首。将已经被雨水冲刷干净血迹的月章扛在肩上，默默地离开了。
    很久没有这样悲伤的情绪在她心头涌现了。苏辰是她心中最后一块纯粹之玉，可依然在凶恶的浪潮下被碾得粉碎。曾经自己幻想过的那个可爱少年将要成长为的模样，恐怕也是很难再见到了。想到这一切的柳令月感到痛彻心扉的悲伤，她只能按照自己的路，默默地为苏辰铺上一层通往最终恶战的阶梯。
    若是有变数存在的话，那一定是可以期待的。期待他真的走向成功的复仇之路。
    “江湖之路是会不断延申的，我们终有一天会在路的交汇点重逢。哪怕只是一生一次的重逢，也一定要与你言欢。”这是苏惊鸿偷偷邀请柳令月赴宴时，信中所写的尾语。被看穿了老爷身份的柳令月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只身赴宴。
    现在，柳令月听着那愈来愈模糊的雨声，以及自己走过的血案现场，她也只能在悲哀中默默期待着苏辰这颗火种，最终也能燃尽一切丑恶。
    “辰儿，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无论你愿不愿意，你的路，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