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江山泪
作者:树迦晨舁   刺客列传三离战于野最新章节     
    西域,琉璃国王宫。
    华灯摇曳不定,青色的帷幕在夜风中微微起伏。
    子兑举着酒盏,品着从瑶光丹阳,青山一带运来的芳春酒,此酒冬酿而春熟,入口十分醇爽,只不过与当年慕容黎给的羽琼纯酿相比,味道还是欠了点。
    没有辛辣的酒不是好酒,没有雄心的王不是好王。
    可惜琉璃距瑶光实在太遥远,连这壶芳春酒辗转到王宫里,都要花大半年的时间。
    而瑶光又有很多有趣的东西,令人心痒难耐向往之。求而不得,不免让子兑充满遗憾的叹了口气。
    叹息拂过帷幔,在夜风中流过,飘来一股茶香。
    子兑骤然警觉,因为,那声叹息是旁人发出的,而他,也没有让人点茶。
    “来人,护驾!”
    子兑大喝声才发出,双腿一软便跌倒下去,连手中的酒盏都从指尖摔下,泼得满地湿泞。
    巽泽是子兑的噩梦。
    他在子兑刚才坐的逍遥椅对面坐了下来,淡淡的晃动着手中茶水:“禁军?侍卫?十二金士?都被解决了。”
    “仙……仙人?”
    子兑胆战心惊,大气都不敢呼,这个人就算化成灰,也能令他心胆俱裂。
    他知道,巽泽说的是对的,因为酒盏摔落那么清脆的声音,若在平时,早已能惊动整个王宫护卫队。
    四周安静得几乎听得到汗珠落地的滴答。
    “我不是来找国主麻烦的。”巽泽不喜欢喝茶,所以他把手中茶盏搁在桌子上,抄起那壶芳春酒,晃了晃,“我来,是想让国主以后可以随时随地喝到商旅从瑶光带来的芳春酒,不必等上大半年。”
    子兑双手杵着地面,仿佛死里逃生,他并不是太明白巽泽的话,其实他已经得到了天权攻打瑶光的战报,他在此喝酒,就是等,等时机成熟。
    瑶光一旦战败,他就喝不到芳春酒了。
    不过……
    他心中又开始惊起来。
    “坐。”巽泽取了另一只酒盏,斟满了芳春酒,推到子兑方才的座位上。
    仿佛过了很久,子兑才在巨大的惊恐中缓过神来,坐到他的逍遥椅上,但他的内心,依然如刀扎般带着恐惧:“仙君,瑶光的酒是商人通过正当交易入的琉璃,本王并未违背当年誓言,望仙君明察。”
    他当年立誓,永不入中垣,若背弃誓言,琉璃必遭天诛。
    比起天诛,他更怕的是巽泽顷刻杀他数万王族精兵的恐怖手段。
    那场鬼美人凤蝶的月下喋血狂舞,灼烧他的灵魂,令他每每想起来都是噩梦缠身,又如何还敢去觊觎瑶光疆域。
    “那是你自己发的誓,又不是我答应的。”巽泽玩世不恭笑道。
    子兑心鼓猛然一震。
    巽泽:“我刚才说了,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我来助你成事。”
    不必花上大半年时间就能喝到瑶光的酒,除非与瑶光毗邻。
    子兑思忖着,一时还是想不明白其中关窍:“恕在下愚钝,愿闻其详。”
    “我既然没有答应过你不能入主中垣,那么你发的誓又何必作数。”巽泽微笑,“我沿雾澜江观察过来,国主的巨舰又增了几艘,想必精兵良将的训练也未曾懈怠,早晚是要扬帆起航的,我正好现在就可以给国主这个机会。”
    他的微笑,仿佛一簇烈火,点燃起了子兑胸中的凌云雄心,让他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琉璃与天权之间,看似隔着千里,但倘若过雾澜江而入,也仅仅是隔着昱照山的峡谷山脉。
    为了能通这条捷径直达天权腹地偷袭王城,数十年时间,子兑都在打造可乘坐千人的巨舰。
    若不是五年前,有慕容黎巽泽对天权的护佑,逼得他退出中垣,天权王城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如今……果然,王者最需要的就是忍耐,勾践卧薪尝胆灭吴,关键也是忍。
    只要能等,能忍,天下何愁不能得。
    不会蛰伏又如何敢称草原的狼。
    子兑握着酒盏,目光逐渐冷厉,重新恢复成那个雄霸天下,以万骨枯为万世勋业的王者:“仙人一语,醍醐灌顶。”
    巽泽微笑更盛,他要的,就是这种能踏血骨为泥泞的野心,他缓缓道:“十日够吗?”
    子兑吃了一惊,十日?开什么玩笑,组军调度集聚粮草等各种,想要起兵,最低也得准备三个月,十日,莫如天方夜谭。
    他立马回绝:“天权兵马雄厚,本王若不具备十足的把握,断不能拿我琉璃命脉去战。”
    巽泽转着酒壶:“大家都是聪明人,不必与我兜圈子,你想必早已得到战报,天权攻打瑶光,出兵二十万,王城的防守空了一半。你如今不动声色,本就想坐山观虎斗,来个渔翁得利。何须十日,便是五日,你也能立马整合琉璃所有王族精兵。”
    “所以,阁下知道本王的实力,特来借刀,给天权来个釜底抽薪?”子兑握盏的指骨血脉扩张,他原以为眼前这人只是修为强大能控邪术,不通军政的,如今展现在他面前的,是智计全精的王者风范,怎不令他内心的热血又败了败。
    “我要的,是从此再无天权。就算是我要借国主这把刀,又何尝不是国主所愿。”巽泽起身,欲离开,“瑶光牵制天权二十万人,是国主能灭天权唯一的一次机会,我也只给你这次机会,国主若没有雄心,本仙君也不强人所难。”
    子兑在权衡思量着,只要这个人不死,错失这次良机他便再也没有入主中垣的机会。
    这样的仙人说一次便肯定是只会给一次。
    他迅速举盏,一口干完:“好,本王便破釜沉舟,赌仙人给的天命,成为王,败则寇。”
    巽泽很满意子兑表情的变化,他抽出一张军事布防图,那是这一个月来,他领着黎泽阁七侍深入天权腹地釜底抽薪的资本:“你所有的顾虑我都已提前为你备好,那二十万精兵,出了山门,就不会再有一人能有机会回去。国主抽薪之计也不要让我失望。”
    子兑铺开军事布防图,那是天权王城的所有布防守卫,巨细无遗。
    手握这样的布防图,等于直接宣布对方死亡一般,子兑心中的雄心已熊熊燃烧。
    却也更加肯定,眼前这个人他永不可及,永不可为敌,否则,将万劫不复。
    巽泽:“我想要它,手到擒来,但我不想这么做。”
    所以他把这个漏留给琉璃来捡。
    看似他借了琉璃这把刀,实际是他送了琉璃广阔的疆域。
    人一旦有用,就不容易死。
    子兑早已不怕巽泽会杀他,他忍不住勾起掌控天下的目光:“那么,仙君可否保证事后瑶光不要打着平乱的名义对我琉璃下手?”
    “你若连守城的这点自信都没有,又如何让我刮目相看?”巽泽目光中有些眷恋,“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瑶光国主不是个好战的君王。”
    若非次次触及底线,他也不必不给天权留活路。
    子兑野心被挑起,心一横:“好,仙君的条件?”
    “还是那句话,我的人所统领的疆域,国主是万万不能动的。”巽泽和煦无比,铿一下将酒壶扶稳,嵌入了石桌中。
    “那个人,由你去杀,其他的,留给我。”
    石桌中的酒壶再也拔不出来,子兑却慢慢的笑了,仙人一言九鼎,这样的合作,他很满意。
    利之所及,双方满意就是胜利。
    *
    高台搭了九丈七尺,站在上面可以俯瞰到整个天权铺开的十里营帐及热血沸腾的二十万兵阵。
    午时三刻一到,天权的迎王使就会从中军大帐里出来,走入两军对垒的中心,迎接他们高贵的国主归国。
    这是瑶光谈判官花了三天三夜的口水战争取来的结果。
    日光毒辣,映着铠甲的辉芒,照得人眼睛生疼。
    “阿离,我此番回去,怕是再也不能与你相见了。”
    执明带着满腔的不舍,看着慕容黎,“我知道,你为他举行册封大典,便是要向全天下宣布你们的关系已经不可逆转。求得与阿离相处这一个月,我想明白,也释怀了,往后,惟愿阿离安好。”
    慕容黎心弦动了动,真能释怀吗?真能释怀,瑶光和天权未必不可继续为友邦。
    “阿离,临走之际,我可以再抱抱你吗?”
    执明眼中的祈盼是那么深,深到慕容黎恍然又拨动了曾经的记忆,那记忆也是令慕容黎无法忘怀的,所以才会一次次纵容执明带来的伤害。
    曾经,他对他的情也是极其深的。
    但覆水难收,时光不复,情更不能拆半,慕容黎退了半步:“天权国主,望自重。”
    这半步击得执明神思恍惚了片刻,最终,他苦笑的放下手:“是本王失礼了。”
    他带着失望及心痛望向远方。
    “他们来了,我便真要走了。”
    此时,天权中军大帐打开,迎王使带着崇高的礼节与队伍缓缓走来。
    他们一开始的速度很慢,渐渐的,行走速度便快了起来,如几道幽灵一般。
    “阿离,他不是我天权的将领,本王不认识他。”
    快到执明才发出这一声惊呼,那注有锁魂术的利箭便贯天地而来。
    对准的,是执明的眉心。
    “果然是来杀本王的。”
    执明哪敢招架,欲借此躲慕容黎身后,然又觉得此举太过窝囊,脚才往侧边踏去,身子便被慕容黎拉住,灼影剑光芒横练,将这一箭弹去木桩上。
    那箭携带的力道何其之大,慕容黎虎口剧痛,几乎握不住灼影。
    还没来得及说话,又是一支流箭,携天地之威,贯穿而来。
    “王上,他们不是要杀天权国主,恐怕是要杀王上。”顾原拔出长剑抵御那流箭之威的同时,又有数十支射来。
    只片刻的功夫,他的肩与手臂都被擦伤,其中一支甚至贯穿了他的膝盖,使他痛得半跪在地上,即便如此,他依然挡在慕容黎身前,替慕容黎弹飞那些威力强大的流箭。
    与此同时,剑光在慕容黎身后猝然亮起,杀气如天卷绕,刺的是慕容黎背部的中空位置。
    而拔剑之人,正是执明。
    慕容黎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欲杀执明的流箭上,又如何能想到,他正在保护的人,会背刺他一剑。
    但慕容黎警觉是何其之快,灼影背手一弹,便将星铭的致命一击弹飞出去,他立刻拉住顾原,退开一丈,冷冷看着执明:“天权国主的戏演完了?”
    “可惜了,如此大好的机会,竟然还是不能生擒我的阿离。”执明转动着手中星铭,慢慢的抬了起来,他的目光,也在一点一点变化,“阿离睿智不减当年,本王都如此示弱了,竟还防着本王。”
    最后一支流箭飞来,掠着慕容黎眼眸而过,灼影横劈,流箭顿时化为两截,钉入了立稳高台的木桩上。
    木桩上有九只金铃,清脆的响铃声瞬时在台下兵阵中铺开。
    一瞬间后,天权兵阵中杀伐四起,已有二十处阵口遭遇了袭击。
    而那波迎王使的队伍,眼见事不成,顷刻退回阵营后方。
    庚辰的奇兵袭击了天权各处阵口,更在顷刻将天权兵里暗藏的一部分方术师射杀于箭下,瑶光这面的将士,在萧然一声“杀”的沛然令中,正式将这场战争拉开了序幕。
    执明看着突然就开战的双方士兵,抽着嘴角把目光又锁回慕容黎身上,合手拍了两个巴掌:“阿离真是有一手,打得猝不及防,竟令本王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撕破脸,大家索性不必装,他们站在高台上倒是极其安全的,因为高台上是两方的国主,两方的士兵都不会眼瞎往高台上窜流箭。
    慕容黎抬起眼中的深邃,灼影入鞘,淡淡道:“天权国主那一下猝不及防,也差点令本王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后面还有好戏呢!
    执明微微勾起嘴角:“所以你就用金铃下命令,让提前埋伏好的士兵攻入本王的阵营?”
    “天权的迎王使那一箭放出来,难道不是蓄意挑起战争?无论射杀的是你还是我,本王都有理由顷刻将他斩于剑下。”
    慕容黎悠悠道,“众目睽睽之下射杀天权国主,天权那十几万士兵竟不知阻止或是截杀,若非眼瞎了,便只能证明这场刺杀是由你主导的。你更想用他们本来就会射杀你干扰我的判断,我注意力若全部集中在防御流箭上,那么你便成功了。”
    执明惋惜的叹了口气:“阿离,你为什么总是不信我?”
    慕容黎冷冷一笑,他们,本来就从无信任可言。
    “我以为月余的共膳对饮,至少已经搏得你九层的信任。”执明苦笑,“却不知是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
    “害怕。”慕容黎缓缓戳穿他,“一国之君,若真是得知自己国家出了叛将,定当愤然不已,誓死也会去夺回权柄,那年威将军造反你的反应,你忘了吗?如何能像今日这般担忧他们射杀你,求我保护。”
    “或许我记忆有损后,真就怕死了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那场战争的惨烈程度,本王也死过一次。”
    “但成长的过程,需要沉淀,总不会让人越长越幼稚。”
    执明:“但你明知是陷阱,却还是保护了我,愿意护我这一程。”
    慕容黎冷冷道:“或者,本王也只是想测试你会不会真的出手。”
    执明望着慕容黎:“我若不出手,你就信我吗?会像曾经一般对我笑一笑吗?”
    慕容黎不置可否。
    执明突然恼怒起来:“为什么,我总是能败在你的手上?心是,手段也是,阿离,你为什么不能对我温柔一些,不能脱去防御的枷锁向我敞开心扉?”
    “执明,又何必还要执迷不悟。”慕容黎抬眼看着战场,硝烟与血腥将整片土地染得斑驳不堪,“好不容易和平了五年,因为你的一己私欲,又让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阿离若看不惯战争流血,何不用自己来息战。”
    执明说的这句话,让战争胜利的天平突然倾斜。
    这句话的冷冽程度无异于突然贯穿慕容黎全身。
    有沐莬的提醒,慕容黎对执明,是防得极其严密的,他更笃定,执明不会是他的对手。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身负重伤半跪在地上的顾原突然一跃而起,指尖一点,击在他的肩井穴。
    这一下的速度,快得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顺筋脉而走的力道,更是诡异非凡,由穴位一点而发全身,一瞬间,便破碎了慕容黎寸寸筋脉,使他的功力涣散尽失。
    慕容黎每一寸经脉骨骼宛如破碎般剧痛,一口鲜血喷出,苍白的倒了下去。
    顾原一击得手,长剑对准自己脖颈,“噗”血溅三尺,在慕容黎想都不能想象的瞬间,横尸当下。
    “阿离,你还是太心软。”执明蹲下,看着慕容黎,戏谑般笑道。